黔东南观鸟记 主题选项

[泽雉]

1．

十六个小时后，火车到了鹰潭。我们要在这里中转，搭往铜仁。梵净山，还在遥远的地方矗立。现在，距发车还有数小时，鹰潭公园就在附近，我们决定去逛逛。

我们来到几棵高高的树下，齐抬望眼，一只小鸟的身影在密叶间出没。岩鹭举镜观察了一会，说是北灰鹟。大家接着寻觅周遭，却不再有什么动静，于是转而摩挲起眼前的古树来。忽然传来上尉的呼声，大家奔过去，只见低处树丛里，一只飞影一晃而逝。我们绕到前面，仔细窥查，终于发现了它的踪迹。它背对我们停伫在枝条上，树荫里光线昏暗，仿佛布景中的灯都灭了，惟独它羽翼上那一袭浓郁的蓝，夺黑而出，熠熠生辉，像一支梦幻的钢琴曲在静静流泻。大家轮流举镜观赏，都忍不住惊叹出声。不要说我们几个是初见，就连上尉这个老手，从那粗犷的躯体里竟也喷发出柔情款款的赞美来。这是一只白腹鹟，我多希望它能转过瞳来，打一打照面。然而它始终保持静立姿势，仿佛陷入了遥远的思绪中，不知是不是在凝想那些云烟一般的往事。过一会儿，它如梦初醒，翅膀一拍飞走了。我们从一条斜坡拐下去，继续追觅它的踪影。这时左手边的树丛里传来一阵响动，立时吸引了我们的注意。我们循声追踪，地面一只鸟在阴暗处跳动，其鬼鬼祟祟的行径，十分可疑。只恨猫头鹰的望远镜太过迷你，很不凑手，等我锁住目标，那家伙只在镜中一晃，从此失了行迹。它的身体大抵是褐色，尾巴老在神经质地抽动。我失了一会神，接着，就听到一阵唧唧唧的声音。只见许多顽皮的小东西，在树丛间窜来窜去，定睛细看，都是大山雀的幼童。我顿时省悟，这座树丛原来竟是一所大山雀所幼儿园。那么事情很清楚了，方才那只可疑的家伙摸来这里，想干的究竟是什么勾当，报上登载的幼童拐骗案还少吗？不过岩鹭说那大概是某种歌鸲，又叫我迷惑起来。歌鸲，多美丽的名字！从七岁开始，我就坚信一个美丽的名字下面包裹着的，必是一颗纯净的心灵。这么说来，那只歌鸲很可能是大山雀幼儿园聘请来的音乐老师。正当我给这件事弄得晕头晕脑之际，又是上尉一声喊，大家一齐转过头，电光石火之间，只见此起彼落，一只猛禽倏地攫住一头鼠辈，跃上石坪，又一纵身，挟着一股罡气，迅速飞往树林的深处。上尉跌足嗟叹，他偶尔一次没恪守住武器不离身的原则，就错失如此精彩的瞬间。他决定马上返回行李寄存处。

当初大家潜意识里大概都觉得，一座闹市中的公园，这么一个闷热的下午，不太可能会有什么鸟看。结果寄完行李出来，只有两个人带了望远镜。猫头鹰带了是因为她的望远镜非常玲珑，轻若无物，挂在脖子上只像挂一小朵云。岩鹭也带了，但并不能表明她的深谋远虑，就在上尉征询要不要拿上相机时，她挥挥手说不用了。想不到就是她这么轻轻一句话，人类从此损失了好几幅鸟类摄影的杰作。照我看来，岩鹭带望远镜只是因为那玩意儿早已和她的血肉打成一片，成长为她身体的一部分，断开就会生疼。这也可以解释，为什么火车上我们牌戏玩得神魂颠倒，她却轻轻松松抵抗住了这种诱惑，因为车窗外一瞥而逝的鸟影，全待她的望远镜来一一鉴定。

一场消磨时辰的闲逛，倏然演变成了真刀真枪的实战。我随上尉打车奔返行李寄存处，抄上各自的家伙，又火速转回公园。古人说亡羊补牢，未为晚也，上尉抖擞精神，向适才猛禽的没处蹑去。我却为他的前途感到担忧，因为现在亡的显然不是温里温驯的羊，乃是桀骜难羁的鹰。我往周遭巡了一遍，众鸟俱寂，冷清得就像散场后的剧院。看来这里形势已变，必须另谋出路了。我拣了一条小径行去，东张张，西望望，一只鸟影也逮不住。走至一处，鸟声忽起，抬头望去，上面是一块高地，树丛里隐约窜动着鸟只。这里视角不佳，正准备寻路绕到上面，忽有一物扑腾着翅膀，疾飞过头顶。我心头一跳，加快了脚步。等我转至一个大门口，却惊讶地发现，那地方居然归属于一个动物园。进去还要掏钱买票，我返身走开了。又在附近转了转，实在没什么鸟，望望那边，心头一阵发痒。于是下定决心，直奔园门而去，扔下三元纸币，就朝右手那条路行去。树上先找到一只柳莺，看它穿枝过叶三分钟，算是过了番小小的眼瘾。至于恼人的鸟种辨认问题，就付与叶稍的一缕风好了。两只乌鸫在那头拌嘴，无止无歇，想必又是为了今天谁该下厨之类的家庭琐事。忽一抬头，枯树上蹲着一只斑鸠。我顿生疑窦，方才那神秘的飞侠，莫非就是它所乔装？正自惊疑未定，转过身来，高树上一只矫健的身影，刹时跃入眼帘。我赶紧推进几步，屏住呼吸，举镜一瞄，结果跟它照了个面对面。但见它一袭淡灰的羽衣，双爪紧攀翠柯，身体略俯，站立的姿势蓄满了英气。带黄圈的眼睛，清光炯炯，仿佛正朝我脸上注来。它的伙伴先前表演捕鼠绝技，妙是妙矣，可惜迅如闪电，瞧不清楚容颜。现在它摆出力与美的造型，上下肌理全让你觑个饱，仿佛在表示自己的族类宜动亦宜静。对于那两只乌鸫琐琐屑屑的争吵，它不屑理会，只持守自己金子一般的沉默。就在我和它的眼神交会之际，我注意到它胸腹间泛出一种淡淡的，温柔的，晕红。这时一阵风吹来，它忽然拍翅飞走了。

现在不妨参观一下这座动物园吧，真是小得可怜，拢共不超过十种动物。几只猴子，两头黑熊，一只驼鸟，全都无精打彩，那副愁悴的形神，有如刚刚历经一场大劫。对着这几座废墟似的牢笼，我感觉从刚才生机勃勃的天地，忽然踏入了一片残山剩水。这时，那两只乌鸫的争论似乎也有了结果，其中一只离开同伴，迅速飞入另一块林地。过了一会儿，它打着哨音从我面前掠过，停在那头一棵树上。我看见它嘴上叼着几条蚯蚓，很明显，下厨的任务最终是由它担当了。不过它沐浴在夕阳的余辉里，翘首伫立，似乎颇有欣快之意。

天色渐渐暗下来，我离开园子，踏上返回的小径。一棵树上有只小鸟飞起来，绕了个圈子，又停回原来那根夭矫的枝干上。我熟悉它的身姿，这是一只北灰鹟。它是天真而敏感的鸟，看见树木抽出如此清新的绿叶，它会惊讶地呆立在那儿，久久不动，把眼睛睁得圆而又圆。青草在微风中细细波动，它也睁圆眼睛，仿佛在问：这是真的吗？苔藓会沾上露珠，小花要吐出嫩蕊，处处都有天机蕴藏，于是它的眼睛就只好这么永远圆下去了。这跟人类是多么不同啊，对于身边的一草一木，他们常常都是睁眼瞎。这时暮色虽然来袭，我还眺得清这只北灰鹟圆溜溜的眼睛。不过时间真的不早了，我得赶紧回去跟他们会合。

走回最初看见赤腹鹰的地方，除了上尉，几个人都在。刚坐了一会儿，一只赤腹鹰忽然飞停前方的树上。它风神俊逸，但羽色浅淡，眼睛还没镶上闪闪的黄圈，显然是一只尚未踏上社会的亚成鸟。它猛地在空中疾飞了一下，接着落停另一棵树上，开始俯头啄咬什么。仔细端看，原来是它刚才捕到了一只蜻蜓。这时，上尉在那头的斜坡出现了。我们赶紧打手势，示意他前方那棵树上有东西。上尉久旱逢雨，虽不至于眉飞，难免色舞了一下。他偷偷蹑过去，端起相机，瞄定了目标。赤腹鹰转眼食毕，动动翅膀，意若飞去。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，上尉快门是按下去了，然而手却打颤了。结果片子出来的效果，朦胧得像是少女的心事。事后据当事人回忆，他一鼓未能找到目标作气，再而衰，现在已经是擂第三通鼓了，终因力竭而手抖。这个事例说明了一个道理，如果你亡的不是羊，而是鹰，那么最重要的不是先去补牢，而是补身体。实际上此刻城市上空飘起饭香，我们的身体也真到了该填补的时候，于是不再耽搁，一起向公园大门走去。

七点半，火车准时开动。坐定位置，我们四个人马上掏出纸牌，开始了永恒的牌戏“锄大地”。这是硬座，夜，将会极度漫长，但我们有信心将厚厚的时间锄个对穿。人声嘈杂的缝隙里，漏过来猫头鹰含糊的歌声。她们几个在那边，好像在玩一个游戏，输了会有小小的惩罚。我的眼睛只盯着纸牌发光，没太关心那边的动静。不过我后来终于注意到，XP死活不愿亮嗓子，这件鸟类最爱做的事情，却似乎令他感觉不太快乐。他全部的快乐乃在于，细心地聆听对座那位穿军装的女孩富于磁性的声音。时间，永远都是最后的赢家，午夜过后，我们抛下纸牌，彻底向它投了降。猫头鹰早已声息全无，我们几个也歪在坐椅上，渐渐迷糊起来。只有XP还显得精神矍烁，因为军装女孩的语声还在像小溪一样轻轻流淌。夜色深深深几许，在这列东方不快车上，现在只有一个神秘的人影，在长长的车厢里来回穿梭。灯光照出他的脸，这个人就是小小隼。为了能换到卧铺的票，他正在进行第十趟的旅程。

四点三十分，终于有硬卧的乘客下车，我们赶紧摸上他们遗弃的床。四肢一平放下来，铁轮敲击钢轨的节律，铿铿复锵锵，刹时透遍百骸。那无比舒泰的震荡，令人恍惚飘在一片柔波之上。这时身体消失了，只剩一颗心，朦朦胧胧，沉向那无边的梦土。

[泽雉]

6、

一只大蛾伏在壁上，鲜黄的两翼布起波折的黑纹，对称的四只圆斑，就像眈眈视人的暗棕色眼睛[注]。它出现在风云倏变的这个清晨，有一种诡异的味道。我们打它下面走过，再度踏入响水岩的大门。天色阴沉沉的，风呼呼直吹，浓重的雾气飘来荡去。天上暗云滚滚，像一匹匹战马奔踹而过。山石树木则都换上一副凝肃的面孔，似乎严阵以待，准备迎候天地间的一场剧变。我们急急而行，惦念着翻过响水岩，进入雷公山的正道，也许会有一番不同于昨日的景致。途中倒是出现过一伙鸟影，只是朦胧难认。它们看来像秘密的侦察兵，借助雾色的掩护，在树与树间跳跳窜窜，直往前摸去。过一阵子，响水岩瀑布到了，我们沿瀑旁的径道向上攀登。此时战氛已愈酿愈浓，万物屏息，青山冷寂，惟余这条瀑布滔滔不绝，仍在发表富于煽动性的激烈言论。我们攀了大半程，忽然听见一鸟独鸣，马上都停下脚步。这是一种圆柔好听的奇异哨音，就从眼前的林子里传来，时奏时歇。几个人使劲窥探，却始终寻觅不到踪影。第七分钟，当它珠子似的啼音又一回滚动起来，恰好滚到了一个敏感点，雨，刹时就像箭镞一般密密麻麻射下来。天与地的战争，终于爆发了。

前面刚好有个亭子，我们赶紧奔到里面避难。这时住在山里的雷公，跑到云上猛烈擂起了鼓，一通又一通。风兵雨将得此号令，愈加淋漓恣肆，杀声震林起来。时间一点一滴过去，激烈的雨战无始无终，我们惟有愁看一缕一缕的云气，在山谷疾速奔逸。不过雨一滂沱，天光倒慢慢亮出来。忽然飞来一只鸟，停在一棵好高的树顶。举镜看去，是灰喉山椒鸟，虽然平日已见得多，此时此境，它的出现却也为我们破除了一点闷局。这是一只雄鸟，它不顾雨横风狂，兀自久久伫立。后来，有几回它突然飞去，但很快又从斜刺里掠返，停落回原处。它这样痴痴地登高守望，莫非是在这场纷乱的战事中，竟失散了自己那位黄衣佳侣吗？鸟族之中，多数雌鸟羽色朴素，光彩皆为雄鸟所夺。而山椒鸟的夫妻档，一红一黄，搭配起来，珠联璧合，相映生辉，绝对说得上是鸟族中的金童玉女了。别的雄鸟纵使绮艳如一句李商隐的诗，雌鸟却往往将下句对得黯淡无光。一对山椒鸟出场，往青青枝头一站，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副妙联了。这时候，每当雨势稍减，我们就引颈盼望着，但毫无例外，雨总是紧接着又急起来。雨出现在诗里，电影里，看来都雅得可以，一旦下在现实中，却往往使人不堪。不过这座风雨中的孤亭，终于不必等到变成回忆才美好起来，因为不经意之间，鸟声忽然像火柴一样，一朵一朵在亭子周围擦亮。开始有鸟影在视线里跳动，虽然隔着风帘雨幕，觑不太清来造访的都是何方神圣，但我们那颗沉抑的心，终究渐渐松活起来了。这时一团雾气给风吹走，一棵树上，赫然浮现出斑斑白点。举镜一看，一伙分子头扎白巾，身套乌黑色劲装，斜攀枝上，活脱一副打家劫舍者的扮相。这是一群黑鹎，它们七嘴八舌，聒闹不休，似乎对于究竟是要去抢夺果子，还是去劫掠昆虫，意见分歧，一直决议不下。这座风雨小亭，接下来故事的高潮，始于一只突如其来的手。那一刻，我的臂肉猛地嵌进来一把指爪，强力将我拉往一个位置。施袭者是小小隼，他另一只手指向眼前的矮丛，直叫“那里！那里！”同时激动得把身体抖成一粒跳盘上的骰子。我望远镜一举，马上就锁住了目标。一只绿身体的小精灵，侧来转去，伶俐地蹦过一根枝条，再一根，丽棕色的小脸真是可爱煞人。滴答，滴答，滴答。这是一个幻境，只许人窥看三秒钟，然后，小仙灵倏地消失，玄穴就此阖上。但这个短短的瞬间，已足教人久久回味。这是一只棕脸鹟莺，我们惊叹之后，继之以惊奇，它不就是两天前在黑湾河，只给上尉捕入相机，而几个人都失之交臂的那一只吗？当时看照片转过的念头，是不知何时方能睹其真容。没想到它灵犀一点，居然不顾战火，不，战雨纷飞，大老远赶来这里，就这样跟大家会上了一面。

雨从滂沱渐转成淅沥，局势似乎进入了平缓阶段。我们在亭子里已消耗两三个时辰，不能再这样枯等下去了，于是披上雨衣，起步向雨里挺进。往上再绕两个弯，这条侧崖的小径，就接上了雷公山的大道。我们开始沿路搜索起来，只不知在这场劫雨当中，还会找得到多少幸存的羽族。一路渺无人迹，老天似乎把偌大一座山，就只抛给我们几个人来玩。雨仍飘飘洒洒，千万条亮晶晶的水线，缀成无数重摇曳的珠帘。我们行行复行行，在这条迤逦的战线上，只见到一种头戴羽冠的童子兵，以多支小分队的形式，沿途出没。它们看来浑不知这场天战的严肃性，反而觉得好玩，一味在树间飞来窜去，兴奋得耳朵都泛出暗红的色泽来。它们是栗耳凤鹛，这种本来不难一见的鸟，我竟要跑到千里之外，今天才有缘看个饱。老天的用心，真是诡谲难测。

坡上出现几座房屋。这时雨的空降部队声势已弱，只剩一些散兵游勇零落地飘着。一座屋侧有一小畦荒置的地块，我们沿埂道绕到坡旁，俯看下面的林子。枝枝叶叶滴沥着雨珠，在阴灰天色的反衬下，林间浮动一片透明的光亮。好多红头长尾山雀，就在这柔光里跳来跳去。背景如此微妙，我举起望远镜，很快就捕捉到了几个绝美的画面。红头长尾山雀这种小不丁点的鸟，在对自己的造型设计上，却表现出绝对大胆的作风。它居然在最重要的脸部，勾画出这么深黑的两道宽纹。我们知道，黑，是一种危险的色调，一不小心，就会用得不伦不类。这点不妨看看黑脸噪鹛，它涂在眼睛周围的两团黑圈，显现的效果只像是那部位遭到了一顿痛殴。红头长尾山雀却懂得将头染红，把颈敷白，使之与黑脸形成反衬，复将三种色调分割出六个层次，构成交错呼应的生动局面。它借鉴了京剧脸谱的艺术手法，而加以巧妙点化，使黑脸的风格，从威怒之相一变而成谐谑之貌。于是最终塑造出炉的这副形象，新奇又逗趣，艳俏而不虚浮，令人永远赏之不厌。不过在我观红头长尾山雀的生涯里，尤以眼前这幅鸟动光流的景象，最是叫人称妙。它们呈现在镜中的姿容，因得林中光影的烘托，翎羽生动，憨态跃然，就连溜圆的小眼睛，都可见其灼灼之光。所以说，非必觅得新鸟种才算是收获，常见鸟若与环境搭配出新意，几个镜头一经捉入记忆，也是可宝贵的私藏。这时候，那边厢传来啧啧之声，说是看见了红头长尾山雀在哺喂孩子。我正待移步过去，眼梢处飞影一闪，我即刻转身，循迹追踪。望远镜焦点一对准，恰见一弯横枝上，一只红鸟伸嘴献礼，一只黄鸟迅速啄接过去。这个爱的仪式一完成，它们双双消失在树叶里。这是一对灰喉山椒鸟。我怔了一会儿，回味这个温馨的瞬间。这时一只红嘴相思鸟探了出来，晶红的小嘴逗起撩人的光泽。看那样子，它似乎想以自身所代表的浪漫含义，为刚刚消逝的爱情场面，再添上一个注解。它游移片刻，忽一转身，也不知去向了。我瞟了一眼小小隼，他懵然呆立，浑不知自己苦苦“相思”的对象就近在肘边，我心里不禁为他叹了一声。

已是午后一两点，对面有一家客栈，我们就进去歇脚。这座楼房全用木头搭盖，隔成一间一间，坐在里面，楼梯一有人走动，声响就沿屋梁关节轧轧传来，共鸣丰富，令人恍若置身一只音箱里。房子像是新近才落成，木头还散发着一股好闻的清香。不久，热腾腾的面条端上来，稀溜溜吃下去，一股暖意就从胃里升腾起来了。

我们休整完毕，从客栈出来，雨完全停了。大自然的这一番战事，不仅无损彼此，天地反而变得愈加清明滋润。小小隼又跑到那块地头去探查，他心里的那个相思结是越缠越紧了。我也跟过去，他忽然激动起来，手指向附近一丛竹子。我举镜一看，一只黄喉鹀正栖身其中。竹子向来是风雅之物，古代的高士常爱以之为伴。黄喉鹀却是颇为平民化的鸟，一身土褐的衣裳，恰显示出它朴实的本色。而平日喜欢在低矮的灌木丛出没，也说明了它禀具的草根气息。不过黄喉鹀似乎不甘于扮演一个平凡角色，于是就在喉间打上艳黄的领结，希望能借此出一点彩。眼前的这一只，更是跳离灌丛，停立到竹枝上，大胆附庸起风雅来了。上尉抄出相机，为它留影，几个人也都围上去。它竟学起东晋名士的作风，漠然自处，对我们这些俗物完全不瞅不睬。我们耗了一阵，自觉没趣，就开路向前走了。

这一路行来，常引得我们费神追踪的鸟，除了柳莺，还是柳莺。此趟来贵州，算是过足了柳莺的眼瘾，尤以雷公山所见为多。随之而来的问题，就是往往辨认不出鸟种。我后来干脆抛掉了这个心思，对于这种叫专家都头疼的小东西，专心一意去欣赏就是了。一般说来，它们常常与红头长尾山雀混杂一起。红头长尾山雀总是成群出现，不停嬉戏玩闹，流星似的在枝叶间飞飞窜窜。它们是羽族世界中的彼得•潘，那永远不长大的顽皮小飞侠。柳莺呢，则像自顾自在野外玩耍的小孩子。如果说一盆水对蚂蚁而言，就是一汪海洋，那么一棵树对柳莺来说，就是青碧的一片山野。它只管在其间跳跳转转，漫无边际地到处游玩，自得其乐。而我们全成了失败的大人，对于这种天性未凿的孩子，没有一只能管束得住，总是不上一会儿工夫，就在视野范围里让它无端失了踪。好在这里孩子多，我们随丢随捡，一路下来，倒也颇不寂寞。

走上一个短坡，寥寥忽然指着一棵树，问那上面是什么鸟。这是一棵好高好细的树，像一座哥特式教堂的尖塔，直直探向云天。一只好小的鸟，就立在那个塔尖上。我举镜看了看，说是灰林鵖。哥特式教堂把塔身设计得那么高，是为了让灵魂能更顺溜地通往天国。塔尖就是凡间与神界的交接点，每一个灵魂寻觅游离的出口。现在，这只灰林鵖就守在这样一个出口上，端然凝立，似乎正在注视自己那一片飘升的心魂。这是一只雌鸟，雄鸟就显得务实多了，没有那么高远的精神追求，就只停在近处一根电线上。这时，远空忽然出现一只黑鸟，伸张两翼，疾速横掠，声势颇为惊人。举镜一看，竟是乌鸦。这黑暗国度来的怪客，扇动那神秘的巫衣，穿过一片薄烟，转眼融没于青青山色里。乌鸦是从小就熟知的鸟，却到今天才亲见，还只是一个远影。乌鸦被众人视为不祥，其实审美的疆域本极广阔，它在一些人心中，也许就会油然勾起一种奇趣。即使退一步讲，人人皆以为不美，觉其黑得可怖，乌鸦的审美价值亦未可抹杀，因为它一旦遁离现实，飞入艺术，就会大放异彩。我们该知道，经艺术家之手，一切点染出效果来的怪与丑，都变成了另一种可把玩的美，艺术的美。世间若没有乌鸦那一团深渊似的黑色，艺术的天地大概也会减色若干。譬如枯籐老树若不蹲上一只乌鸦，马致远这位天涯客，其断肠的程度怕就要打几分折扣了吧。而倘无乌鸦，这冥府的来客，深夜叩人门，冷冷重复一句可怕的暗语，爱伦•坡那一腔幽怨又该附着于何种意象，才会产生如此惊心动魄的效果呢？希区柯克的经典电影《鸟》，满天黑压压的乌鸦，不用说，正是他拿来酿造恐怖气氛的最佳道具了。至于凡高的晚期杰作《麦田上空的乌鸦》，那麦浪与云天之间，飞动一群骚乱的黑影，予人造成的眩晕不安感，已是近于梦魇的边缘。

到了前面转弯处，我停下来，望着坡下一片田畴。近处忽然飞起一只鸟，半空一个回转，又停落在那棵马尾松顶上。我举镜一看，血液上涌，好蓝的一只精灵啊！我马上向后面几个人招手，他们赶紧奔过来。再一看，旁边一棵马尾松的树顶，也立着一只蓝精灵，只是颜色略暗一些。这是一对铜蓝鹟。在梵净山，这种鸟就让我失过一回魂，现在又差点叫我把魄丢了。不过梵净山看到的那只，体色殊为淡雅，印象有点不同于眼前，所以刚才乍睹之下，惊疑不定，一时竟不敢确认。铜蓝鹟是很有古典味的鸟，它体形纤秀，那亭亭凝立的姿态，娴静而清婉，总令人幻觉它是在罗帷轻垂古琴横摆的书香世家里，熏染长大的。我们知道，魏晋是最讲究风度的时代，比如桓温赞叹谢尚的风致，就说他“企脚北窗下弹琵琶，故自有天际真人想。”俱往矣，这样的神姿，我们如今惟可于想象中得之。不过当我们进入羽族的世界，就会发现所谓风雅之态，这里比比皆是，并不稀奇，铜蓝鹟正是其中的佼佼者。我们失之于人者，得之于鸟，又有何憾焉？这时对讲机响起，上尉在那头说差不多该撤了，问这里情况如何。一听有蓝鸟现身，他很快就杀了上来，接着下到田地，挨近树边，展开伏击。那边的地头，一名农人正在埋头耕作。这里当然是不会有一位云髻斜堕的女子，从汉乐府里婷婷嬝嬝走来，使他“锄者忘其锄”的，不过对我们来说，这铜蓝鹟啊，就是那可爱的秦罗敷，教我们围一起而观个不休。它们有时会忽然掠下树来，藏身灌木丛，不过总是很快又飞返树顶。这使上尉有充裕的时间，把手里的弹药挥霍光。最后出来的片子，我认为是他这趟旅程最好的作品。背景很干净，构图颇简洁，只伸出几枝柔软的马尾松花穗，铜蓝鹟就悠然立在最高一枝上，而穗端结出的紫红花粒，更是将画面点缀得神采奕奕。

时间已差不多，我们开始往回走。雨虽已不再下，天还是阴湿湿的。过不久，一辆保护区的车开来，我们坐了上去。车子开出一阵，我瞥见山间一道白影闪过，心想那是响水岩瀑布。很快就到了保护区门口，但去雷县的客车却已没有了，好在最后这里的负责人为我们安排了一辆面的。从雷公山到雷县，再从雷县到凯里，一路上我都是昏昏沉沉的，仿佛梦还未醒，就到了地头。走在大街上，惊讶地发现这里天干地燥，建筑物还带着夕阳的余光，街上行人都浮在红尘里，一点不晓得山中发生的故事。我抖了抖身子，渐渐清醒过来，知道这已是另外一个世界。

[注]：后来知道这种蛾叫黄豹天蚕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