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观鸟入门之始末 主题选项

[泽雉]

写这篇文章，原因有二：

一，牺牲自我，提供一个血淋淋的案例，使新来者，能引起警戒，或者起而仿效。

二，以前迷古典音乐，看到有人撰文追忆爱乐生涯，每每感动得差一点热泪盈眶。爱鸟跟爱乐，理无二致。在这贫穷年代，当然不是指物质上的，自己也急需赚取一些珠泪，好贴补家用。

[泽雉]

山鹰博士的毕业论文终于到了收官阶段，让人不禁松一口气。许多日子以来，我们邀约人手，他冷不丁就会捧出毕业论文这枚危险的定时炸弹，把我们吓走。大概谁也没有想到，这枚定时炸弹定下的时间，会长达一年半，伊拉克战争都可以反复玩上十二回了。这次，他抛给我们一个白色信封，里面是一份调查问卷，他想要以鸟会作为个案写入论文。第三十一题问加入鸟会后，你得到了哪些有价值的东西？我用颤抖的手写下两行字：

一，心中有鸟，鸟啊鸟啊，心会变成鸟；

二，不再像一句废话，活得。

我得承认，上面的话带着那么一点游戏味道，在沉闷人生的间隙，请允许我透一口轻松的气。

去年五月五日，大小七只鸟飞入凯里快活林，围吃酸汤鱼。完成了一趟美妙旅程，众鸟心怀大畅，汤酣耳热之际，一只属于鹭科的老鸟按捺不住，开始温情地让一只只亚成鸟追溯其从人到鸟的进化历程。回想起来，那真是温暖的一幕。我还记得，XP说摸进组织花了他两年，寥寥呢，则说她费了两年才摸出对鸟的感觉。后来的事实证明，天差地别的两个人会约好一般说出同一个时间数字，并不是偶然的，这点你可以去问洞房里那枝红烛。最后轮到我，我没有什么曲折的故事，只说不小心搜到了鸟会论坛，马上注了册，然后，很快就发现自己不是人了。

当初注册之时，心想还是取个跟鸟有关的名字吧，不过我对鸟真是一无所知，于是就想到了《庄子》。《庄子》里提到好几种鸟，我挑了一种看起来最卑微的，就是泽雉。山泽里的一只野鸡，十步才得一啄，百步只能一饮，真是辛苦。不过它很快乐，不羡慕做一只肥壮安逸的笼中鸡，因为它有充足的自由。我取这个名字十足是高攀了，只能说是心向往之吧，试看今日之天下，又有几个人真能达到这只野鸡的境界呢？几个月后，父母问起，我据名以告，不过没有进一步解释这个名字的涵义，庄子不是谁都能懂的。父母也是读书人，字面上的意思倒还明白。结果，我妈看到自己七尺之躯的儿子，居然甘心做一只野地里的小鸡，痛心得直叫我换名字。而我爸喷出的嘲笑之声，能把一里外夜栖的鸟都惊醒。

大凡成了名有了地位的人，都讳言自己从前不体面的事。你要是提到癞头和尚，凑巧一缕朱元璋的魂飘过，他准会重新聚合成肉身来追杀你。我在鸟会成名以后，就努力让自己忘掉那个回荡着柴科夫斯基忧伤旋律的夜晚。那个晚上，厦门爱乐乐团免费举办音乐会，我以帮拿门票为饵，果然诱来两只追慕风雅的鸟。离演出还有一段时间，其中一只叫XP的，就提议到附近的麦当劳坐一坐。这是我第一次有幸近距离观赏到传说中的鸟人，兴奋之情可想而知。我的生命轨迹就在这个点上，悄然转变，预备踏入一片陌生新奇的天地。是的，陌生，而且未知。我完全想象不出，看鸟，第一要务乃须先知其芳名。叩名，原是一件多么美丽而有趣的事。可我那时满脑子尽是庄子，他说名字不过是虚像，人家呼你为牛，呼你为马，你都不妨悠悠应上一声。我马上活学活用，像当今某些学术名家，在完全不了解对象的情况下，就敢发表惊人的创见。

“看鸟，”我潇洒地挥一下手势，对燕鸥说，“比如，现在有一百种鸟，你完全可以按自己的喜欢，另外再替它们取上，噢，一百个名字。”

暮色浓起来，我伸颈久之，终于拦到了一辆车。这是中秋节的前夕，车少人稀。想到待会儿就能瞻仰到鸟会许多头面人物，我一颗心忐忑不安，不知这帮成日与鸟厮混的人，究竟都是怎生一副模样？车在植物园门口停下，看见XP在冲我招手。下车没走几步，一条大汉直奔到我面前来，豹眼圆睁，乱发披垂，很像是刚劫完法场的样子。我本能地想躲闪，他却已握住了我的手，口中吐出热烈的话语，大意是在赞颂我的斯文清瘦。紧接着，一个和暮色融为一体的活物，向我移动过来。走到近前，都伸出手了，我才看清，原来是一位敦实的缅甸女游击战士，呀，她可真黑。我暗暗称奇，这两位鸟会的标志性人物，看来可一点都不像鸟。要论身子的轻重结构，我比他们更容易飞得起来。但历史的发展，总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。在我后来的革命生涯中，不可避免就要与这两位草莽英豪及巾帼战士，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也就在这次聚会之后，我心潮澎湃地写下《我的中秋聚会之鸟人印象》这一名文，热情讴歌了鸟人们的风采。这都是在那场音乐会之后两个礼拜的事。

又过了两个月，论坛上发布了一条活动通知，是去钟宅湾，我终于有机会实践自己的观鸟处女看。当天下午，我们几个从火车站搭小巴到田头，再由上尉开车出来接我们。车子拐了两个弯，进入一条土路，不久停下来。我看见前面数米处，岩鹭带领几个学生正集体摆出造型，作仰脖抬眼状。她近来大概跟太阳拥抱的次数少了，不再显得那么黑不惊人死不休。我好奇地凑上去，顺着他们的眼光瞅瞅前方那几棵树，又转回自己的眼光瞅瞅他们那几张脸。好半天我才明白过来，这种像李白望明月一般的举头行为，就是在观鸟了。我巡视了一下周遭环境，满目黄尘，树木杂乱无章，这跟我预期会出现的图景相差太远了。我脑袋嗡的一声响，如中棒击，在接下来的时间里，整个人几乎就处于半梦游状态。

在那两个月里，我本来可以耐心地花点时间，翻看以前观鸟活动的报道贴子，就会大体知道观鸟是怎样一种情景，但我没有。我也可以搜读别人抒发的观鸟感悟，就能约略琢磨观鸟会带来什么一种趣味，但我也没有。我溜上论坛，只顾浏览一些鸟片，却也没能记住一种鸟名。至于中秋聚会领回来的那本厚如砖头的《中国野外鸟类手册》，我除了偶尔端在手中当哑铃练一练，也没什么别的用处。但是，哦但是，别忘了我曾经也是一个文艺青年，有着超乎常人的奇妙想象力。在我接触过的文艺作品里，有鸟就有风景，鸟一开啭，马上就啭出了青山隐隐水迢迢。所以，在我的想象里，观鸟，四周必然是山明水秀，景物清幽。我即使不懂鸟，跟在大家后面，悄悄揩一点风景回来，也不吃亏。我还想象，自己悠然坐在一棵大树底下，会有一百种鸟陆续飞来，然后，我再慢慢替它们取上，噢，一百个名字。

回到我的梦游状态，且让我把当初存留的那几绺梦影都拈出来吧：一只棕背伯劳呈现在单筒镜头中，静静停立，羽翼在阳光下闪动鲜艳的色泽。一只戴胜，忽然踱到菜地中来，见到我们，马上又慌慌张张跑掉了。长长的埂道，长满杂草。三皮在大声呼喝。单筒中一只黑翅鸢，看来很小，大概因为距离颇远。时钟滴滴答答。我和啄木鸟勾肩搭背。水边，一只白鹭发出闷哑的叫声。上尉在拿镜头对准我。最后，西天一轮红日下坠。

晚上我躺在床上，把白天的情景在心里过了一遍。恍兮惚兮，其中有味，但我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味。

大约又过了两个礼拜，论坛上发布了一条会议通知，我溜一眼，过后就没放在心上。第二天傍晚，XP忽然传来一条短信，我一看，马上把自己坐直，全身的细胞都恭然肃立起来。居然，他问我，周三去不去参加洞庭湖观鸟大赛的预备会。我顿感兹事体大，不是短短的短信就能讲清楚的，于是回他说今晚能容我这贱躯拜访贵府否？直到吃完晚饭，我都还心中栗六，想想吧，像我这样资质鲁钝的一鸟盲，能有什么资格混进这种国家级赛事的会议呢？

那一晚，我从XP家中谈完出来，月色很好，天上的星星很亮很亮。

会议的气氛很轻松，主要是放洞庭湖鸟种的幻灯片，让参赛者辨认温习一下。有一张照片拍的是一对山椒鸟，岩鹭问我，我还蒙对了那只红的是雄鸟，心里暗自得意了一下。本来那应该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夜晚，但一个人的出现，打破了事态的发展。打从幻灯片一开始放起，这个貌不惊人的家伙，随着图片一幅一幅翻动，口中就喇叭一样喊出一个个鸟名。我记得，鹫老爷都动了容。我坐在一旁，更是目为之瞪，口为之呆。倘若他是鸟会中哪个叫得出名头的人物，我就一点不会感到吃惊了。可这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家伙，我闻所未闻，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一身横练功夫。这对同为新人的我之智商，显然构成了侮辱。尤其令人不可忍受的是，他个子还明显比我矮。这个人就是山鹰。一整个晚上，他就这样在那里舌灿喇叭花。对我来说，这种刺激完全是毁灭性的。

那一晚，我出得门来，天地都在摇晃。

真正的勇士，敢于挑战乱纷纷的鸟名。小喇叭已经吹响，达滴达滴达。我坐定身子，对着电脑，深吸一口气，开始了卧薪尝胆之旅。这当儿我彻底放下身段，就从最低级最粗笨的装配工干起。具体的活计是这样的：打开论坛“野鸟摄影”这间仓库，里面积压了两三年的陈货，乱七八糟堆着成百上千种凝固了的鸟类姿势，现在呢，耐心把它们一一捡出来，去芜存菁，分门别类存入一只只贴有标签的黄纸箱。从此，我手底下那只小老鼠就没日没夜，拼命把头点得跟捣蒜头似的。在这种反复的操作过程中，我对大仓里的货品慢慢熟悉起来。有时听人说起一种不认识的，也可以按箱索鸟，很快把它拎出来瞅上一瞅。劳动是高尚的，第一天，第二天，第三天，小喇叭嘀嘀直欢叫。第四天，一队酸悄悄登陆腰际，向脊梁挺进。第五天，一匹麻跃上脖颈，盘踞不去。第六天，嘹亮的喇叭变成了苦味的胡琴，吱吱，嘎嘎。第七天，熬一下，再熬一下，曙光在前头……

在胡琴与喇叭之间，现在，且让我来插播一支悠扬的小提琴吧。那是在植物园，神规定不许人类工作的日子。岩鹭和我，沿着长坡慢慢往上走。我的望远镜两天前刚到，今天正好可以拿来试一试手。电线上停着一只鸟，岩鹭唤它做北红妹妹。可是这个妹妹并不红，脸也不朝北，我心里嘀咕。我们中途拐进了“热带雨林”。正张望间，忽然有了一点骚动，接着，树丛里蓦地放出一蓬烟火来，定睛一看，星星点点都是鸟。隔着池子，这蓬鸟雨就这样在两边树间倏来倏往，骤起骤没，持续了两三分钟的表演。这时我奇怪地发现，岩鹭显得手足无措起来，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。那时我真是懵懂无知，直到后来自己正式开始观鸟生涯，屡次让这种满天花雨搞得狼狈十分，才体会到她当时的心理。此刻，这些长着翅膀的宝贝，不用说，我那不识货的眼睛是一件也没攫住。后来我独自来这里，徘徊又徘徊，宝府的洞门再也没开过，奇迹只显现一次。

那一天，其实是鸟会联合爬虫部落，在植物园科普基地召开有关植物和鸟类知识的讲座。讲座在下午进行，早上大家去爬山，岩鹭跟我则选择了观鸟。也就在那一天，我得知洞庭湖观鸟大赛因禽流感取消，代之而起的，叫做“全国鸟人疯狂月观鸟比赛”。就是在一个月时间里，鸟友自由选择地点，在任一个二十四小时里，自行去观鸟。我给上尉征召入伍，后来也参加了这次赛事。那一天，我坐在科普基地前面，吹着风，和大家一起泡茶聊天。一切都很正常，树叶的响声很熟悉，阳光也很柔软。那一刻我做梦也想不到，几天之后，会有一个大变化在刹那间，攫住了我。

早上八点正，序幕拉开了。《天龙八部》里那个文弱书生段誉，不小心吞了一种叫“莽牯朱蛤”的蛤蟆，结果，神不知鬼不觉吸收成一股内力。后来他一身的上乘内功，皆是由此发轫。现在，随着赛事的进展，某种微妙的能量元素，悄悄，开始在我体内加速聚集流转起来。这种能量需要一个外界的感应物，没错，就是眼前这些扑扇着翅膀的生灵。当你的眼神一和它对上，体内就会有一个能量点爆开，一束亮光直透出来，宛如接通了电流，刹时令你头皮发麻，全身发酥。庄子在濠梁之上，观游鱼而怡然自乐，悠然忘我，大约就跟我此时的状态差不多吧。到后来，只要瞥见飞影一动，心就随之一跳。至于脚下有无尘土飞扬，早已浑然不顾了。事后明白过来，就是在电脑前那七日用功，发生了奇效，相当于是自己服用了一只“莽牯朱蛤”。当你能自个儿认出是什么鸟来，那种欣喜之情，真是不可言喻。叩名，原是一件多么美丽而有趣的事哟。像我这样的奇妙遇合，一个人一生中，大概也只能发生一次，就像段誉只吞到过一次“莽牯朱蛤”。而回想起高考前夕，那无数个死背苦读的七日，现在被证明，都不过是一只只无用的癞蛤蟆罢了。

在那两天时间里，我们横扫岛内几大观鸟点，收获鸟种数在一百以上，我自己看到的也有六七成，真是大饱眼福了。也就在这次活动之后，我心潮澎湃地写下《一只新鸟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》这一名文，热情讴歌了鸟儿们的风采。如文中所显示的，在那两天时间里，就这样，我掘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，完成了原始资本的积累，接着在这基础上，我迅速发家。

忽然半夜醒转，我看见心里有一个东西在扑腾，振振欲飞。

那日在天竺山，岩鹭目睹我的突飞猛进，立马授命让我以后给新鸟传播经验。现在我得声明一下，上述方法只适用于那些憨傻劲头十足，且双眼还未深受靓片毒害的朋友。否则就会产生某些不良后果，比如，对于偶像的幻灭。看看目前牛气冲天的海狼队，如果你去翻最早那些货底，就会发现，那时他们有啥狼性可言哟？一张张月朦胧鸟朦胧的照片，只会让你疑心，这都是见了狼的羊拍出来的。这种令人灰心的例子，我就知道一个。一位自称是老菜鸟的芳菲女孩，去年观鸟节期间，灵光一闪，吭哧吭哧就翻弄起陈年老货来。结果，几日辛苦，只赢得满身酸麻，一声叹息。像这样的做法，除了把自己变成比老更老的菜鸟外，看不出还有多大好处。

不能不提一下上尉，是他，就是他，慧眼识人，把我拉进了这次行动中。一颗珍珠，当它还没有发光发亮，就懂得把它挖掘出来，这样的人，才真正称得上是有胆有识。通过这次事件，充分证明了上尉那双眼睛，不仅看鸟凌厉，看人也是一瞅一个准。关于这对眼睛，我想起了以前一个细节。记得那次去莆田大洋，快乐蜂的姨父接待我们。饭桌上，当我们为那盘原生态的炒芥菜一个劲叫好，姨父投桃报李，对上尉的那两颗豹之眼，也同样是赞不绝口。

很明显，我已具备了单飞的能力。星期六，我挎上背包，上了仙岳山。我公司那幢办公楼，就挨在山脚下。在后来一段时间里，楼中常常会莫名其妙少掉一个人，相应的，山中就会凭空多出两只耳朵。那耳朵，痴痴，开向满山的鸟啼。接着，耳朵的主人，就是我，会长长吐掉一口办公室里的浊气。有一次，我蹲下来，扒开篱笆上带刺的植物，透过小小的空隙向里窥看。悉苏翻动枯叶的声音，近在咫尺，却老看不见真形。我正想把空隙扒得再大一点，忽然，一个脑袋咚一声探上来，水灵灵的眼睛，直勾勾看着我。我的心一跳，一缕魂，离体飞去。这样的眼睛，我从来没有见过，包括姑娘家的。

当一个新人是幸福的，随便一种鸟，都可能是其生鲜热辣的收获。那次单飞行动之后，我见到岩鹭，抑制不住兴奋之情，眉飞色舞地向她描述一种鸟叫黑脸噪鹛。然后，满怀渴望地望着她。小时候，我做了了不得的事情，说完之后，也是这样满怀渴望地望着妈妈。岩鹭“哦”了一声，“黑脸噪鹛，”她口气平淡地说，“这个，还是很常见，很常见……”一团火遭遇到寒流，嘶嘶地灭了。

一年以后，我们单位的司机小张跑来，兴兴头头地向我描述一只他偶然惊睹的鸟。没等他说完，我冷冷地道：“红嘴蓝鹊，这个，嘿嘿，很常见，很常见……”

现在让我们暂停叙事，来上那么一小段抒情吧。别忘了我曾经也是一个文艺青年，有着超乎常人的形象思维能力。该如何来形容观鸟这项活动给人带来的好处呢？啊哈，有了！它是一张神奇的砂纸，时不时擦去我们身上的锈味，让我们变得锃亮而有光泽。它是一盘奇妙的菠菜，我们一吃之后，就会变得像大力水手那样，精力充沛。它呀，就是一具充满魔力的面具，我们一戴上，就会像金•凯瑞那样，从灰头土脸的小人物变成古灵精怪的疯家伙。可是，不知为什么，正当我对树上的鸟儿大声抒发出这些热烈的颂语，它们刹那间都飞光了。

不可能天天到野外观鸟，不过，尽可以夜夜在网上赏鸟。要识尽天下秀色的欲望，在我心头滋长膨胀。另一方面，摄影镜头下的飞羽，纤毫毕现，姿态特异，可以提供另一种审美趣味。我忘不了那些个夜晚，我在各个坛子转进转出，一次次点击，幕布拉开，眼前一亮，黑暗中的一颗心，为之怦然而动。我也忘不了那些个夜晚，有一只飞蚊，趁我溺于美色，频频向我下嘴，取血而去。

半年之后，热情稍歇，因为我想到一个问题，一种鸟在图片中看熟了，现实中再见到，那种陌生的惊奇感，那种突然而至的震撼力，必定要大打折扣了。鸟照再美，又怎能比得上亲眼所见的鲜活可爱呢？但对事物的好奇，毕竟是人类难以抑制的天性。于是，哈姆雷特的幽灵缠上了我：看，还是不看，这是个问题。

狡兔三窟，我不狡，但也不笨，所以不多不少，刚好有两窟。其中一窟，挨近筼筜湖。现在我照样还会去湖边乱走，但风景已非原来的风景，变得更加活泛而生动了。草地上，白鹡鸰的那股俏皮味儿，永远看之不足。白鹭仰坐而观，效果最好，轻逸的姿态在头顶飘然划过，刹时把整个云和天都牵动了。其实，风景还是原来的风景，是人的眼睛变了，好像给动了一点小手术，再睁开，就见到有美如斯了。那个时候，湖中在清淤，翻搅起丰富的湖底生物，引来上百只黄脚银鸥，漫天翔舞，把我看呆了。可惜那时我对鸟了解有限，没能第一时间告知消息，结果后来大家来湖边，只剩下了三十来只。不过岩鹭说，这是她看银鸥最痛快的一次，距离好近，一清二楚。

另外一窟，挨近仙岳山。自从眼开了之后，耳朵也通了，一片天籁就来到心上。早上五六点钟，晓梦初破，睡眼未睁，已觉枕上落满一堆鸟声。众音之中，画眉的啼啭最为拔尖，暗里不知有多少花腔女高音，逞其巧舌，弄其清喉，生生把一座山，演变成了声乐竞技的舞台。天光渐亮，群奏稍歇，最后，白头鹎含混的念诗班，占据了优势。它们老爱在喉咙里含一口水，接着，反反复复只念叨一句四言诗，声调稍显平板，少些抑扬顿挫的变化。房子前面有一片空置的土地，乱草疯长。午休时分，总有黄腹鹪莺在模拟钢琴上的琶音，吐出那种急促而脆亮的歌声，一串一串又一串。这些珠子似的声音，在草间滚过来，滚过去，不小心也会滚到梦边来。

有人来把草刈掉了。望着光秃秃一片，我心里空落落的。

好在野草总是长得很快，有一天，那片草丛里面，倏地又传来了一溜子琶音。

夜深了，城市陷入睡眠。白天的面具卸掉后，真实的灵魂浮上来。无数隐秘的灵魂，惟天使能觑见。有的灵魂模糊一团，形如烂土。有的灵魂叮叮当当，状似钱币。有的灵魂曲里拐弯，洞穴里扭动的蛇。有的灵魂冷冷淡淡，河床上呆立的石头。还有若干灵魂比较奇怪，明明雨露稀缺，仍试图使自己成为一株草，一棵松，或者，一只鸟。

目睹尘寰的这些把戏变幻，天使轻轻叹了口气。

那天，我赶到厦大，各个小组已经分散开看鸟了。我向岩鹭询问了一下，决定去支援蚁鴷带的那组。六七个鲜龙活跳的小学生，一看就知道，都不是省油的灯。我马上把自己哲学家的深思面孔，换上一副假小孩的天真笑容。同时，将自己涣散疲软的嗓音竭力收聚成珠圆玉润的模样。再把音调提高到平时的三倍，冒着破嗓的危险，也要将那一片叽叽喳喳之声，压制下去。最后，想方设法，把自己那些个圆的珠，润的玉，强灌进这些无知小儿的耳孔中。

活动结束了，学生们要回家了。一个孩子来到我面前，鞠一个躬，说：“谢谢老师！”

我措手不及，结结巴巴道：“不……不谢。”

又来一个，鞠一躬，说一声。

再一个。

还有一个。

我心头暖流直涌。

平时在单位里给领导呼来喝去，下班回来，又被邻居家那只鹩哥冷嘲热讽，几曾受到过现在这样的尊重？这一刻，我真正体会到，人原来可以活得，啊，不再像一句废话。

一座纯粹用原木搭盖的小屋，奇怪地出现在都市的水泥丛林里。有人视若无睹，走过去了。有人瞥两眼，也走过去了。有人好奇地进来瞅瞅，转一圈又推门而出，很快把它忘掉了。有人在里面，乐而忘返。有人四面乱瞟，不知怎么就和另一人的眼光瞟到一起，缠成蝴蝶翩翩飞。有人也想和某一眼光打蝴蝶结而未果。还有人冲着屋外的垃圾场，忧心呐喊。生活在继续。很多年后，总有几个抵抗住时光磋磨的人，会在这座小木屋里留下来，也许，竟有十几二十个。其中一个，依依稀稀，哪，不就是我吗？

有一年秋天，我和一位新朋友坐在一起。他看我体瘦背弓，像是经受过一番命运的捶打，就向我讨教人生经验。我仰头望月亮，背着手向左踱十步，再向右踱十步，霍地转身，说：

一，以同情之心看待万物；

二，以幽默精神对待人生。

这两行金光灿灿的箴言把他震住了，他从此用心生活，后来听说他失恋了，再后来不知所踪。

几年过去了，现在，哦，让我把一切箴言，种种对人生意义的追问，一股脑儿收拾起来，都塞入床底那只旧箱子里吧。这些崇高的问题，你去问墙角那丛芦苇，它在风中摇一摇头。你问那只绣着白眼圈的绿色小鸟，它唧的一声，飞上了高高的木棉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