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只新鸟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 主题选项

[泽雉]

因为工作性质，年底是最忙的时候，家里又未置电脑，无法晚上写，只好利用工作的间隙，断断续续地写一点。下面先贴一段，其它的只能慢慢来了，抱歉。题目是戏拟茨威格著名的小说《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》。

[泽雉]

4、

笼养之鸟无论多娇媚，对我们都没什么吸引力，因为它不自然。我们既欣赏不到它的自由之姿，也不像看野鸟那样可以置身树林河流，享受野趣。还有一点，它清楚明白摆在面前，一点悬念没有，怎比得上到野外寻觅鸟踪，有那么丰富而微妙的心理体验。比如有一次我在仙岳山，正坐在一座坟头歇息，前方一弯纤柔的枝条上蓦然飞来一只黄腰柳莺，角度和距离恰到好处，头顶的黄绿条纹在阳光中熠熠生辉，姿态真是媚人，我心里一惊，贪看之未足，瞬间它就一飞而逝，留给我一忽儿惘惘的感觉。第二天到加走湖观鸟，我说初见黄腰柳莺有惊艳之感，潘婷觉得不可思议。这除了前面谈到过的那种“恰到好处的情境”，美之飘忽难驻给心理造成的波折，也是一个原因。从审美角度看，怅惘之情亦是颇堪玩味的。大概美好而短暂的东西特别觉得珍贵，比如花欲凋落，古人会心疼得秉烛夜观。不过鸟与花毕竟有异，花一飘零美就消逝，鸟飞走了美却仍在，虽然不在眼前，却必在天地大化之中。所以观鸟者即便有时会有那么一点点惘然，也不会像赏花人那样为伤感所袭击。又有一次，我跟岩鹭在植物园的热带雨林，忽然间鸟影大起，流星似的在空中倏来倏往，一时看得我们眼花缭乱，灵妙的身姿固然攫住了几个，错过的却也不知凡几，那种感觉怎么说呢，仿佛甜蜜无比而又忽忽若失。金光湖之行，一只鸟忽然从身旁掠过，飞了一大段而隐没，从后面看去，一团翠绿。会不会就是上尉他们后来发现的新鸟种大拟啄木鸟呢？这成了我心中无解的谜。不过人生若有几个悬念点缀点缀，好比蒙娜丽莎那抹费人猜测的神秘微笑，其实也是颇有趣味的吧。有的时侯，只见飞影晃动，穿行有声，像是有什么轻功高手埋藏林中，我们立时停住脚步，屏息凝神，小心翼翼地四处窥查，那敏感的神态活像是怕遭伏击的镖队。宋人咏幽兰词云：着意闻时不肯香，香在无心处。世间事往往也是如此，譬如众里寻它千百度，影踪全无，偏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，那念中的鸟会奇迹似的乍现眼底，给你一个措手不及的惊喜。这种种妙趣横生的观鸟情状，惟有走出户外走入自然，你才能充分体验到。

次日天刚亮，我们就已动身，来到一条山道，然后兵分两路。这个早上我没看到什么新鸟，快乐却并未减损多少。还是那句老话，重要的在于过程。鸟鸣声啭来啭去，迅速将心境啭成了空明。空中的姿影纵然已经认熟，跟踪一下其疾行线条，也是很舒适的眼球运动。像极常见的暗绿绣眼鸟，其飞姿之流利轻灵，赛得过世上最飘忽的思想，令我屡看不腻。眼前这段平常不过的山道，有了这众多自由翱翔的精灵，一步一步似乎都有妙意。

过了一段时间，两边的人会合，又添七个鸟种，三皮还跟老朋友斑姬啄木鸟打上了招呼。二十四小时观鸟赛到此也就要落幕，清点了一下记录，共收获九十四个鸟种。大家回到驻地，补吃早餐。为了放松赛后的心情，接下来的时间，我们决定前往天竺山森林公园。

来到天竺山两二水库，上尉说林子里有“东西”，叮嘱我们注意，他自己开车绕到前面。已是午后时分，我打头走去，树林静悄悄的，听不到什么鸟鸣。我走得快，他们几个落在后面。到了水库中间，走上一个土坡，就看见上尉手持相机在搜寻草丛。一只灰林鵖窜来窜去，一点不怕人。它摆出最佳姿势，让上尉频频留影。据说鸟会的灰林鵖照片，大半就来自眼前的这只。一个小时以后，它还将继续充当三皮的模特。看来这只灰林鵖必是在人间走过一遭，沾染上了文明人虚荣自恋的习性。它立在一根木枝上，距我不到两米，面对面和我互觑。过了好一会儿，它大概见我两手空空，没抄那种闪光的家伙，觉得这个人类颇为无趣，翅膀一拍就飞走了。不久，一只白眉鹀跳了出来。它那身灰褐的旧衣装，一看就知道是出身下层阶级，只适合在荆棘丛底活动。它不仅将眉画白，还在脸上也涂上白道，这种过激的行为显然是在发泄对社会的不满。

我犹在这里寻寻觅觅，上尉已转移到那边的阵地。这时看见XP在坡底喊上尉，说他们那里发现了本地新鸟种。我以饥饿的人扑向面包的速度奔下山坡，来到他们驻足之处，却已是鸟去树空，只剩几张树叶在风中摇曳着余恨。三皮正在翻鸟书，确定看到的是黄雀。他们语声高扬，脸上写满兴奋之色，衬得我心里愈加空落。我恨不得时光倒流一小时，放慢脚步重新来走那一段路。大家仍在这里守候，看会不会再见到黄雀，希望的火花在我心头忽明忽灭。忽然那边有人喊“又来了”，我赶紧奔去，举镜望向树上。我显然犯了心浮气躁之大忌，技术水平完全没发挥出来，老半天都巡不见目标。怕它又像梦一样飞走，我忍不住连声呼救。除了有人应一声“就在那里”，大家只顾自己猛看，真不知这世界是怎么了。我敛定心神，细细搜寻，眼珠瞪得差点破眶飞去，那正主儿终于在镜中现了身。只见头顶深黑，胸腹是淡雅的黄，带着黑细的纵纹。它的双爪攀住树干，正施展出绝妙的柔功，拉长身体仰头啄食枝顶的果实。那灵俏的模样，真是惹人喜爱。这时几个游人走过，好奇地互问这些人在看什么。我们连忙竖指头在唇上，示意他们安静。其中一位先生显然深受太空科学的熏陶，向一个追问不休的男孩一语点破玄机：“他们在看飞碟！”唉，奥斯汀怎么说来着？她说世上一半人的乐趣，另一半人永远不会懂。上尉选好角度，将这几个珍贵的瞬间定了格。这只黄雀大概想不到，只因自己一时没忍住口腹之欲，就给几个专探鸟类隐私的狗仔队员盯上，即将成为明天的头版头条。我长久保持举镜姿势，不免手颤脖子酸。就在我放下望远镜想歇息刹那的当儿，它飞走了。不过大家似乎都已感到满意，准备到坡上享用农家菜。我则意犹未足，在另一棵树上寻到一只啄食的大山雀，饱看七分三十秒。

等我回来入座，菜也开始上桌了。席间洋溢着一派融融泄泄的气氛，大家的心情无比舒畅。本来二十四小时观鸟赛已是自具波澜，可成一阙首尾完整的乐曲，没想到此时天外忽然飞来一笔，黄雀出现了，使得曲子奇峰再起，推向一个撼人的高潮。在这种奇妙的心理激荡下，大家好像有点飘飘欲仙了。每隔三五分钟，寥寥就会像棕颈钩嘴鹛一样发出一声啼啭：“太美妙了，太美妙了！”看得出来，三皮心底正升起一种英雄的感觉，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方式，就把桌上每个人的望远镜像手榴弹一样挂满胸前，果然显露出欲赴敌阵的勇士模样。阅鸟无数的岩鹭则乐极转哀，叹说自己现在要看到一个新鸟种太难了。吃过饭后，上尉从车后的百宝箱里取出吊床，挂在树间。我躺在其中一张上，摇摇荡荡，树缝里的天空乍隐乍现。清风徐来，湖水闪动碧绿波光。偶尔传来三两声鸟啭，犹如暗含天机的禅语。此时顿觉红尘已渺，心地自生清凉。只害怕自己一闭眼，就会化云飞去。

我对深入自然的背包客充满羡慕，只遗憾没有能力成为其中一员。不过自从爱上观鸟，在亲近自然方面，我也找到了最佳方式。这项活动对身体素质要求不太高，也无须穿山越水奔赴远方，只要周遭有一块生境良好之地，灵眼一张，鸟去鸟来，迅速就能融心魂于自然。看尽山山水水之人，对风景不免挑剔，而对于观鸟者来说，只要能见到空中众鸟姿影，会浑然忘却脚下黄土飞扬。其实鸟多的地方，风景一般不恶，奇妙之处更在于，鸟与风景会相互给对方增色，鸟衬在风景里固然愈见其俏，风景有鸟点染乃顿然生动。所以观鸟之前稀松平常的山林，观鸟之后我会觉得妩媚而有情。山水胜境大概在静观中方能得其真味，可现代人闲余时间照例有限，来去匆匆，颇难在一处久留，过眼的风景不免就要打折扣。我每次游览美景，临去之前总是怅然有失，许多角落都无暇坐下来好好体会。相较之下，观鸟就不容易发生这种情绪，因为每次出现在眼里的鸟都是一种偶然，每次观鸟之行则是众多偶然的累加，其体验当然都是独一无二，充满新鲜的。山林好比一座巨大舞台，众鸟穿梭来去，每天都在这里上演花样翻新的歌舞，我们也乐得常看常鲜。探险家不顾生死而深入未知，因为发现是人类永恒的乐趣，观鸟当然也不例外。正在寻寻觅觅之际，一个稀罕的新鸟种若是乍现眼前，怎会不叫人激动得心头发颤。所以一座山林，看风景者来两三次怕已腻味，我们观鸟人去个一二十回也未必厌倦，因为我们心里永远藏有一个期待。当然，观鸟更高一层的意义也许并不在于发现，而在于人鸟之间的冥契。我们人类纯朴的童年早已失去，现在每一个人都是高度组织化的社会里疾速运作的小零件。我们平常行事好像都在按自己意愿，其实本质上仍不过在扮演社会派定给你的角色。而在我们内心幽秘处，也许尚潜埋着回归的欲望，悄悄等待催发的时机。于是，当看见鸟类自由活泼的姿态，我们的灵魂刹那间会翩然出窍，附于飞鸟身上，遨游天地。这一刻，我们的心灵最最纯粹，没有一点挂碍。我们也许真的隐隐听到了生命源头的呼唤，唤我们回到那一片宁静和谐的原始家园。

我们歇息完，动身走剩下的一半水库。没有再看到什么鸟，不过大家早已无所谓，只是因为一首好曲子不能缺一个余音袅袅的结尾，我们必得完成它。路旁有一棵洋桃树，三皮捡枯树条打了几个下来。咬一口，其酸无比，不过正需要这种感觉，好调和这两天时光太浓郁的甜，医生说过偏食对身体不大好。转出林子，眼前一片空阔，脚下宛转的山势接青叠翠，在夕照中泛动异彩。寥寥径自向山阶走下去，浑然不顾返家的车子是在另一头。三皮见势不妙，大声喊住。小时候外婆告诉我，每座山都有一位神在守护，我相信寥寥必是冥冥中听到了山灵的召唤。湖上两只小鸊鷉相伴相随，共享一天最美丽的时光。上尉在那头端相机瞄准我们，准备留一帧夕归图。落日熔金，这一刻天地充满了静穆之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