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普通会员 ![]() ![]() ![]() 组别: 正式会员 帖子: 803 注册: 2005-08-24 编号: 970 |
1.
十六个小时后,火车到了鹰潭。我们要在这里中转,搭往铜仁。梵净山,还在遥远的地方矗立。现在,距发车还有数小时,鹰潭公园就在附近,我们决定去逛逛。 我们来到几棵高高的树下,齐抬望眼,一只小鸟的身影在密叶间出没。岩鹭举镜观察了一会,说是北灰鹟。大家接着寻觅周遭,却不再有什么动静,于是转而摩挲起眼前的古树来。忽然传来上尉的呼声,大家奔过去,只见低处树丛里,一只飞影一晃而逝。我们绕到前面,仔细窥查,终于发现了它的踪迹。它背对我们停伫在枝条上,树荫里光线昏暗,仿佛布景中的灯都灭了,惟独它羽翼上那一袭浓郁的蓝,夺黑而出,熠熠生辉,像一支梦幻的钢琴曲在静静流泻。大家轮流举镜观赏,都忍不住惊叹出声。不要说我们几个是初见,就连上尉这个老手,从那粗犷的躯体里竟也喷发出柔情款款的赞美来。这是一只白腹鹟,我多希望它能转过瞳来,打一打照面。然而它始终保持静立姿势,仿佛陷入了遥远的思绪中,不知是不是在凝想那些云烟一般的往事。过一会儿,它如梦初醒,翅膀一拍飞走了。我们从一条斜坡拐下去,继续追觅它的踪影。这时左手边的树丛里传来一阵响动,立时吸引了我们的注意。我们循声追踪,地面一只鸟在阴暗处跳动,其鬼鬼祟祟的行径,十分可疑。只恨猫头鹰的望远镜太过迷你,很不凑手,等我锁住目标,那家伙只在镜中一晃,从此失了行迹。它的身体大抵是褐色,尾巴老在神经质地抽动。我失了一会神,接着,就听到一阵唧唧唧的声音。只见许多顽皮的小东西,在树丛间窜来窜去,定睛细看,都是大山雀的幼童。我顿时省悟,这座树丛原来竟是一所大山雀所幼儿园。那么事情很清楚了,方才那只可疑的家伙摸来这里,想干的究竟是什么勾当,报上登载的幼童拐骗案还少吗?不过岩鹭说那大概是某种歌鸲,又叫我迷惑起来。歌鸲,多美丽的名字!从七岁开始,我就坚信一个美丽的名字下面包裹着的,必是一颗纯净的心灵。这么说来,那只歌鸲很可能是大山雀幼儿园聘请来的音乐老师。正当我给这件事弄得晕头晕脑之际,又是上尉一声喊,大家一齐转过头,电光石火之间,只见此起彼落,一只猛禽倏地攫住一头鼠辈,跃上石坪,又一纵身,挟着一股罡气,迅速飞往树林的深处。上尉跌足嗟叹,他偶尔一次没恪守住武器不离身的原则,就错失如此精彩的瞬间。他决定马上返回行李寄存处。 当初大家潜意识里大概都觉得,一座闹市中的公园,这么一个闷热的下午,不太可能会有什么鸟看。结果寄完行李出来,只有两个人带了望远镜。猫头鹰带了是因为她的望远镜非常玲珑,轻若无物,挂在脖子上只像挂一小朵云。岩鹭也带了,但并不能表明她的深谋远虑,就在上尉征询要不要拿上相机时,她挥挥手说不用了。想不到就是她这么轻轻一句话,人类从此损失了好几幅鸟类摄影的杰作。照我看来,岩鹭带望远镜只是因为那玩意儿早已和她的血肉打成一片,成长为她身体的一部分,断开就会生疼。这也可以解释,为什么火车上我们牌戏玩得神魂颠倒,她却轻轻松松抵抗住了这种诱惑,因为车窗外一瞥而逝的鸟影,全待她的望远镜来一一鉴定。 一场消磨时辰的闲逛,倏然演变成了真刀真枪的实战。我随上尉打车奔返行李寄存处,抄上各自的家伙,又火速转回公园。古人说亡羊补牢,未为晚也,上尉抖擞精神,向适才猛禽的没处蹑去。我却为他的前途感到担忧,因为现在亡的显然不是温里温驯的羊,乃是桀骜难羁的鹰。我往周遭巡了一遍,众鸟俱寂,冷清得就像散场后的剧院。看来这里形势已变,必须另谋出路了。我拣了一条小径行去,东张张,西望望,一只鸟影也逮不住。走至一处,鸟声忽起,抬头望去,上面是一块高地,树丛里隐约窜动着鸟只。这里视角不佳,正准备寻路绕到上面,忽有一物扑腾着翅膀,疾飞过头顶。我心头一跳,加快了脚步。等我转至一个大门口,却惊讶地发现,那地方居然归属于一个动物园。进去还要掏钱买票,我返身走开了。又在附近转了转,实在没什么鸟,望望那边,心头一阵发痒。于是下定决心,直奔园门而去,扔下三元纸币,就朝右手那条路行去。树上先找到一只柳莺,看它穿枝过叶三分钟,算是过了番小小的眼瘾。至于恼人的鸟种辨认问题,就付与叶稍的一缕风好了。两只乌鸫在那头拌嘴,无止无歇,想必又是为了今天谁该下厨之类的家庭琐事。忽一抬头,枯树上蹲着一只斑鸠。我顿生疑窦,方才那神秘的飞侠,莫非就是它所乔装?正自惊疑未定,转过身来,高树上一只矫健的身影,刹时跃入眼帘。我赶紧推进几步,屏住呼吸,举镜一瞄,结果跟它照了个面对面。但见它一袭淡灰的羽衣,双爪紧攀翠柯,身体略俯,站立的姿势蓄满了英气。带黄圈的眼睛,清光炯炯,仿佛正朝我脸上注来。它的伙伴先前表演捕鼠绝技,妙是妙矣,可惜迅如闪电,瞧不清楚容颜。现在它摆出力与美的造型,上下肌理全让你觑个饱,仿佛在表示自己的族类宜动亦宜静。对于那两只乌鸫琐琐屑屑的争吵,它不屑理会,只持守自己金子一般的沉默。就在我和它的眼神交会之际,我注意到它胸腹间泛出一种淡淡的,温柔的,晕红。这时一阵风吹来,它忽然拍翅飞走了。 现在不妨参观一下这座动物园吧,真是小得可怜,拢共不超过十种动物。几只猴子,两头黑熊,一只驼鸟,全都无精打彩,那副愁悴的形神,有如刚刚历经一场大劫。对着这几座废墟似的牢笼,我感觉从刚才生机勃勃的天地,忽然踏入了一片残山剩水。这时,那两只乌鸫的争论似乎也有了结果,其中一只离开同伴,迅速飞入另一块林地。过了一会儿,它打着哨音从我面前掠过,停在那头一棵树上。我看见它嘴上叼着几条蚯蚓,很明显,下厨的任务最终是由它担当了。不过它沐浴在夕阳的余辉里,翘首伫立,似乎颇有欣快之意。 天色渐渐暗下来,我离开园子,踏上返回的小径。一棵树上有只小鸟飞起来,绕了个圈子,又停回原来那根夭矫的枝干上。我熟悉它的身姿,这是一只北灰鹟。它是天真而敏感的鸟,看见树木抽出如此清新的绿叶,它会惊讶地呆立在那儿,久久不动,把眼睛睁得圆而又圆。青草在微风中细细波动,它也睁圆眼睛,仿佛在问:这是真的吗?苔藓会沾上露珠,小花要吐出嫩蕊,处处都有天机蕴藏,于是它的眼睛就只好这么永远圆下去了。这跟人类是多么不同啊,对于身边的一草一木,他们常常都是睁眼瞎。这时暮色虽然来袭,我还眺得清这只北灰鹟圆溜溜的眼睛。不过时间真的不早了,我得赶紧回去跟他们会合。 走回最初看见赤腹鹰的地方,除了上尉,几个人都在。刚坐了一会儿,一只赤腹鹰忽然飞停前方的树上。它风神俊逸,但羽色浅淡,眼睛还没镶上闪闪的黄圈,显然是一只尚未踏上社会的亚成鸟。它猛地在空中疾飞了一下,接着落停另一棵树上,开始俯头啄咬什么。仔细端看,原来是它刚才捕到了一只蜻蜓。这时,上尉在那头的斜坡出现了。我们赶紧打手势,示意他前方那棵树上有东西。上尉久旱逢雨,虽不至于眉飞,难免色舞了一下。他偷偷蹑过去,端起相机,瞄定了目标。赤腹鹰转眼食毕,动动翅膀,意若飞去。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上尉快门是按下去了,然而手却打颤了。结果片子出来的效果,朦胧得像是少女的心事。事后据当事人回忆,他一鼓未能找到目标作气,再而衰,现在已经是擂第三通鼓了,终因力竭而手抖。这个事例说明了一个道理,如果你亡的不是羊,而是鹰,那么最重要的不是先去补牢,而是补身体。实际上此刻城市上空飘起饭香,我们的身体也真到了该填补的时候,于是不再耽搁,一起向公园大门走去。 七点半,火车准时开动。坐定位置,我们四个人马上掏出纸牌,开始了永恒的牌戏“锄大地”。这是硬座,夜,将会极度漫长,但我们有信心将厚厚的时间锄个对穿。人声嘈杂的缝隙里,漏过来猫头鹰含糊的歌声。她们几个在那边,好像在玩一个游戏,输了会有小小的惩罚。我的眼睛只盯着纸牌发光,没太关心那边的动静。不过我后来终于注意到,XP死活不愿亮嗓子,这件鸟类最爱做的事情,却似乎令他感觉不太快乐。他全部的快乐乃在于,细心地聆听对座那位穿军装的女孩富于磁性的声音。时间,永远都是最后的赢家,午夜过后,我们抛下纸牌,彻底向它投了降。猫头鹰早已声息全无,我们几个也歪在坐椅上,渐渐迷糊起来。只有XP还显得精神矍烁,因为军装女孩的语声还在像小溪一样轻轻流淌。夜色深深深几许,在这列东方不快车上,现在只有一个神秘的人影,在长长的车厢里来回穿梭。灯光照出他的脸,这个人就是小小隼。为了能换到卧铺的票,他正在进行第十趟的旅程。 四点三十分,终于有硬卧的乘客下车,我们赶紧摸上他们遗弃的床。四肢一平放下来,铁轮敲击钢轨的节律,铿铿复锵锵,刹时透遍百骸。那无比舒泰的震荡,令人恍惚飘在一片柔波之上。这时身体消失了,只剩一颗心,朦朦胧胧,沉向那无边的梦土。 -------------------- 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,也不种,也不收,也不积蓄在仓里,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它。你们不比飞鸟贵重得多吗?你们哪一个能用思虑使寿数多加一刻呢?何必为衣裳忧虑呢?你想,野地里的百合花怎么长起来,它也不劳苦,也不纺线,然而我告诉你们:就是所罗门极荣华的时候,他所穿戴的还不如这花一朵呢!你们这小信的人哪,野地里的草今天还在,明天就丢在炉里,神还给它这样的妆饰,何况你们呢? ——《马太福音》第六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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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.
天刚亮,我就起来了。昨晚我们下车,未出景区就见到一家旅店,但只剩下了一间标房。再加询问,说还有一间普通房,本来不对外租订的,因为设施条件太差。现在看看快要十点,别家旅舍想必也都客满了吧,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,就先住下来了。那间标房外面就流淌着黑湾河,三位巾帼一夜枕着水声,舒舒服服安眠。据说第二天早起,还能隔窗欣赏一对红尾水鸲上演求爱戏。我们四条须眉呢,一入房门,就见天潮潮,地湿湿,气氛异常,恍同走进苏童小说里那充满霉味与纠葛的陈年宅屋。没有淋浴设备,洗脸台龙头里流出的水,细小得就像是奸人的心眼。我们让上尉独据一床,而将另外两张拼在一起,三个人打横睡。床单摸起来也是潮潮的,小小隼转头就去向店里要了一条毛毯,铺上去可够两人躺。我已经疲困得什么都不在乎了,头一着枕,就给睡神攫入了黑沉沉的袋囊。上尉在棉絮岭,半夜被喧嚷的房客吵醒,恨得骂天骂地。现在依然有房客在边打牌边胡乱吆喝,他躺在那却早已是雷打不动了。我们知道,自打进入现代社会,人间焦虑弥漫,失眠症流行,睡神要想迅速捕获人类,已变得越来越困难。不过今晚在这间屋子里,他老人家瞬息就已全部得手,总算是好好爽了一把。 翌晨,我的生物钟一如既往,六点不到就把人叫醒了。我整理完毕,打开房门,看见岩鹭正往院子外走。我说上尉也起来了,于是两个人就一起等他。本来说好今晨各自行动的,结果三个人不约而同都起得这么早。至于另外几位,还是让他们好好睡吧,可怜的孩子,他们太需要休息了。等走出旅店院门,他们两个居然不准备先去吃早餐。山间空气再好,我也学不来他们餐风饮露的神仙作派,肚腹早觉空空,急需人间烟火来填塞,于是独自向街头的店家寻去。 吃过早饭,我抖擞精神,沿黑湾河向山中方向行进。天色还未亮透,路上几无游人。晨光宛如一朵巨大的花苞,将万物柔和地裹于其中。走不多远,就看见天空翔来三只小飞机,做完几个大回旋动作后,倏地消失在山林里。俄顷,又有两只飞来,这回是疾速滑掠过空际。过一会儿,又冒出三只,正齐头并进着,忽然一起拉高机身,斜斜纵向云头。它们就像是在练习特技花样表演,难道是为欢迎某位鸟国元首而做准备吗?这个时候,那片天空仿佛变成了一只手掌心,老天爷在跟我玩把戏。他摊开手来给我看,喏,空空如也吧,趁我一眨眼,忽然就变出这么几只潇潇洒洒的鹰来,再一眨眼,又是空无一物。如此反复好几次,我终究也没能觑出那鹰从何而来,往何而去。我索性不玩了,动身往前走。对面山脚的一棵树上,一只黑侠卓然停立。我正待举镜细看,它忽然飞到另一棵的浓枝密叶中,隐起身形。我往前移一段,探来探去,也只抓得住一角侧影。正顿足中,它再次飞了起来,我追着往回跑,眼见它又停回老地方。这回它静静立在那儿,容我好好打量。它身形颀长,一袭披风拂摆而下,不管风已止息,其衣尾两角仍在高高飘卷。这时忽然发现,稍矮树枝上还有一只黑侠,背我而立。它们一前一后摆出的造型,很像是武侠电影里,厉害人物初出场时采取的姿势。它们究竟是携手走天涯的侠侣呢,还是相约闯江湖的道友?如果身边有一把古琴,我一定坐下来,好好为它们奏一曲笑傲江湖。 刚走这么一段,就发现两种鸟,令我精神大振。我惦念接下来的景致,于是不再逗留,起身往前走。不久就望见上尉他们,三个人终又聚合了。黑湾河绕山脚蜿蜒蠕动,隔河林木蓊郁,一片浓翠。生境如此之好,奇怪的是,从此居然就寂无声息,鸟踪杳然了。我们走了一段,再走一段,终于绝了念头,开始转道回返。这时那双消受过梵净山的腿脚,趁我无鸟提神,开始跟我闹脾气,使坏劲。它们令我每走一步,都像绑了铅块,感到酸沉吃力。慢慢踱回到看见赤腹鹰的地方,天空已失去了那矫捷的机队。眼前的林子里,倒有好几只发冠卷尾,一边互相追打,一边发出粗哑难听的叫骂声。这跟我刚才初见它们时的印象,简直天差地别。什么什么,你说是因为距离?没错,我准是让该死的距离给忽悠了。现在我终于明白,它们非侠非道,不过是一伙聚众闹事的黑帮分子罢了。再往前走几步,看见上尉已跑到对面山脚的一座小拱桥上,除了猫头鹰,几个人也都来了,正围着他的相机看什么。我绕过去,原来是上尉拍到了一种可爱的小鸟,棕脸鹟莺。当时情景是,他循一串银铃般的鸣声奋力追踪,那小玩意忽然跳到眼前的树枝,逗留了一秒钟,他出手如电,一刹那就捕到了三张活色生香的画面。这使他感觉非常满意,脸色灿烂得就像是看见了人类社会的大同。不过我一点也没生妒意,经验告诉我,小精灵只要不是太稀有,就早晚会落到我眼里的。 时间已差不多,我们该整理行装,赶往下一站了。早晨的行动,是昨晚从梵净山坐车出来,上尉亮出火眼窥查沿路的生境后,才决定的。我要是蒙头大睡而不出动,也说不上损失什么鸟种,但就享受不到一段找鸟的快乐时光了。如果是一处风景,我们不远千里来朝拜,结果却大失所望,此时情势乃不可逆转,一切都成定局,接下来一片白花花的时间,只好空对生愁。看鸟呢,则自始至终充满了可能性,不到最后关头,谁也不能预料结果。有时候我们千寻万觅,一无所获,眼看败局已定,一只仙灵会无中生有,忽然跳现眼底,形势于是陡转,我们在最后一刻翻盘成功。那找鸟的途程,布满了悬疑的气氛,眼前的一枝一叶,时刻都存在着变数,我们步步追索,只为寻求一个翅影闪动的答案。好鸟现身,仿佛悬念揭开,我们刹时惊睹美丽的真相,心里同时充溢着一种破获疑案般的满足感。纵使最终柳不暗花也不明,寂无鸟迹,但山重水复的历程,那种上下求索,忽忽若有所期的心理体验,仍是颇值一试的。就是观鸟的这种迷人之处,使得我们完全抵抗不住诱惑,顾不得身体之劳顿,一大早就听从内心的呼唤,奔赴山间去也。 我们先搭车到江口,再转往玉屏。因为车辆超载被抓,耽搁了一点时间,我们到玉屏已没有直接开往凯里的汽车,于是决定乘坐晚七点的火车。站台旁高高的屋顶,一只蓝矶鸫,立在拆空的广告架上,睥睨四方。它像是农村包围城市的先遣兵,一举就攻占了这个重要制高点。对面一座小山上,传来鹰鹃哀哀的哭调。它真是彻底的悲观主义者,太阳才刚刚西倾,它就开始惋恨光阴之易逝,老早为这一天唱起了凄切的挽歌。我们走到对面,却发现并没有路上山,于是慢慢绕往山后的一片野地。上尉一马当先,两只脚令人吃惊地又变得生龙活虎起来。他下梵净山,也是饱受地心引力折磨。不过他趁中午坐车的当儿,跟盘踞在腿里的酸痛大军展开了殊死搏斗。他的战术是,握紧拳头,一下一下狠命往肌肉里顶。靠着这个妙法儿,他居然真的剿匪成功,将酸兵痛将打了个七零八落。我后来学着试了一下,谁知一个手指才按下去,那痛变本加厉,忽地膨胀了三倍,吓得我从此断了念头。还不单单是酸痛,从来没有爬完一座山,两条腿会变得像现在这样绵软薄弱,举步维艰,就像是使劲要站稳脚足的初生羔羊。此时,我仿佛对大地母亲产生了无比崇敬之情,老想跪拜下去。 走下一个土坡,沿着小径前行。让过一名农夫和一头牛后,就拐上了一条田间埂道。这时蓦然发现,前边的灌木丛里,闹来闹去正活跃着一伙儿童团。它们穿着粉棕色的制服,小脑袋滴溜溜的圆,与墩墩的身体浑融成一气,配上好奇的眼睛,活脱脱一副机灵鬼的形象。这群小淘气,全是无可救药的好动分子,它们在枝叶间出出没没,窜来窜去,没有一刻稍停。它们的动作灵巧无比,刹那间穿枝过叶,迅如飘风,神鬼也捉不住把柄。我们只看见树叶如遭雨打,颤个不停,一只只古灵精怪的身影,永远都是这么一闪而没。我们只有睁圆眼睛,希望费神捕捉到的一个个瞬间,最终能拼成鲜活牢固的印象。比起缺乏自我保护意识的人类孩童,这些鸟族小鬼简直是训练有素,它们每一次现身,都懂得找寻枝叶来遮身挡脸。这使得上尉手中的武器,端起又放下,放下又端起,折腾了一下午,连个瞄准的机会也逮不到,更不要说扣动扳机了。他千军万马都闯过来了,没想到今天却折在这些小东西身上。 忽然传来“哎哟”一声,转过头去,就看见猫头鹰蹲在地上,原来她脚又伤了。巡视周遭,草木都很祥和,几块石头也很安妥,看来不像是它们在暗中捣鬼。除此之外,四周空空荡荡,任何一条鬼影飘来,都将无所遁形。猫头鹰突然莫名其妙地扭脚,已经不是第一次了,现在终于可以确定,那个暗鬼不在天不在地,只可能藏在她自己身上。我们希望猫头鹰能正视这件事情,拿出观看魔幻动画电影的勇猛劲头,将躯体里那只鬼捉掉,从此不要再拖观鸟事业的后腿了。这个时候,夕阳终于给鹰鹃哭沉,暮色马上气势汹汹地杀来。我们已无故折损一人,不敢恋战,于是开始一起往回撤了。 这趟见缝插针的临时行动,居然就饱赏了一番棕头鸦雀,真是意外之喜。当然远树上还有一只灰纹鹟,不过瞧不甚清,也就算不得数了。我们去看风景,很像是去相亲,事先都大致了解其情况,而到时一准得面对面,谁也跑不了。看鸟呢,存在太多未知因素,因此频频会发生艳遇事件,就一点不奇怪了。像这样美丽的邂逅,我印象深刻的还有两次。一次是在泉厦高速公路上,上尉忽然刹车,慢慢往后倒一二十米,只见眼前的藕田里,一大群凤头麦鸡正在来回踱步。我们这种平民百姓,生平不曾见识过什么大阵仗,这会儿忽睹一堆贵妃娘娘[注],凤冠飘摆,绿帔闪耀,登时就把人看得眼睛发亮,心旌摇荡了。最后点了点数目,恰同于韦小宝窝在皇宫暗暗查探的四十二章经。另外一次,就是当初轰动一时的“鸟果子”事件了。当时车子刚入邵武地界,就发现一群鸟浪,我们于是下到一片空旷的荒地,展开追踪。只见天空中,那群鸟浪正在翻涌滚动,每一个刹那,其阵形都聚散离合,变化无定。这样一种不可捉摸的流体,就像是老天在构思一首诗歌时,那一堆飘忽朦胧,尚未孕育成胚的思想。它们不时会雨点般落下来,但密密匝匝,个头太小,又匍匐于地面,实在难以辨认分明。我们稍一接近,它们就飞了起来,如此愈追愈远,直到一株枯树出现在我们面前。这时老天的构思终乃完成,手笔一挥,那群鸟倏地全落于树上,一首奇绝的诗就这样诞生了。这株枯树刹那间起死回春,不开花不长叶,却结出了满树累累的果实。太阳透过来,每一颗交织着黑、灰与棕红的果实,都闪动着明亮微妙的光泽。这是一群燕雀。我们全给眼前这幅景象惊呆了,等到鸟飞树老,都还久久没回过神来。 我们准时上了火车,到凯里还要两个钟头。有五张票没有座位,我们就到两节车厢结合的走道,分两头坐下来。猫头鹰摊开一本《读者》杂志,毫不迟疑地连撕数页。读者们顿时发出一声惨呼,但还没喊完,就被猫头鹰垫在身下,从此再无声息。我们在极为狭小的空间里,各自找到一个最合适的姿势,就此保持不动。其实这也并不赖,放低身段,才可以就近观察社会。比如,此时就会发现,人们在走道里进进出出,懂得随手关门的,只有那么一两个。所以大部分时间里,我就临时客串了一个守门侍应生的角色,时时刻刻为来往的贵宾们,关起那扇该死的门。否则岩鹭和寥寥就会被推开的门,切在一间囚牢里,而我们这头三个人,则会让呼呼的尖风灌个透凉。时间一点一滴过去,目的地终于快要到了。我和XP都站起来舒活舒活筋骨,猫头鹰却还懒懒地赖在那里。我决定不顾疲累,帮她放松一下肌肉,于是左右手各执起一个饮料瓶,在她两腿上嘭嘭嘭敲出一段节奏来。猫头鹰登时竖起耳羽,看来用心在谛听。等我一停手,她居然马上猜出是一曲《男儿当自强》,真是聪明透顶。但我实际是想借这首曲子激励她,从此当自强不息,不要再无缘无故扭脚了。这番用心良苦的暗示,不知道她能不能一并领悟。这个时候,火车慢慢停了下来,凯里到了。 [注]:凤头麦鸡民间俗称贵妃娘娘。 -------------------- 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,也不种,也不收,也不积蓄在仓里,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它。你们不比飞鸟贵重得多吗?你们哪一个能用思虑使寿数多加一刻呢?何必为衣裳忧虑呢?你想,野地里的百合花怎么长起来,它也不劳苦,也不纺线,然而我告诉你们:就是所罗门极荣华的时候,他所穿戴的还不如这花一朵呢!你们这小信的人哪,野地里的草今天还在,明天就丢在炉里,神还给它这样的妆饰,何况你们呢? ——《马太福音》第六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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