黔东南观鸟记 主题选项

[泽雉]

1．

十六个小时后，火车到了鹰潭。我们要在这里中转，搭往铜仁。梵净山，还在遥远的地方矗立。现在，距发车还有数小时，鹰潭公园就在附近，我们决定去逛逛。

我们来到几棵高高的树下，齐抬望眼，一只小鸟的身影在密叶间出没。岩鹭举镜观察了一会，说是北灰鹟。大家接着寻觅周遭，却不再有什么动静，于是转而摩挲起眼前的古树来。忽然传来上尉的呼声，大家奔过去，只见低处树丛里，一只飞影一晃而逝。我们绕到前面，仔细窥查，终于发现了它的踪迹。它背对我们停伫在枝条上，树荫里光线昏暗，仿佛布景中的灯都灭了，惟独它羽翼上那一袭浓郁的蓝，夺黑而出，熠熠生辉，像一支梦幻的钢琴曲在静静流泻。大家轮流举镜观赏，都忍不住惊叹出声。不要说我们几个是初见，就连上尉这个老手，从那粗犷的躯体里竟也喷发出柔情款款的赞美来。这是一只白腹鹟，我多希望它能转过瞳来，打一打照面。然而它始终保持静立姿势，仿佛陷入了遥远的思绪中，不知是不是在凝想那些云烟一般的往事。过一会儿，它如梦初醒，翅膀一拍飞走了。我们从一条斜坡拐下去，继续追觅它的踪影。这时左手边的树丛里传来一阵响动，立时吸引了我们的注意。我们循声追踪，地面一只鸟在阴暗处跳动，其鬼鬼祟祟的行径，十分可疑。只恨猫头鹰的望远镜太过迷你，很不凑手，等我锁住目标，那家伙只在镜中一晃，从此失了行迹。它的身体大抵是褐色，尾巴老在神经质地抽动。我失了一会神，接着，就听到一阵唧唧唧的声音。只见许多顽皮的小东西，在树丛间窜来窜去，定睛细看，都是大山雀的幼童。我顿时省悟，这座树丛原来竟是一所大山雀所幼儿园。那么事情很清楚了，方才那只可疑的家伙摸来这里，想干的究竟是什么勾当，报上登载的幼童拐骗案还少吗？不过岩鹭说那大概是某种歌鸲，又叫我迷惑起来。歌鸲，多美丽的名字！从七岁开始，我就坚信一个美丽的名字下面包裹着的，必是一颗纯净的心灵。这么说来，那只歌鸲很可能是大山雀幼儿园聘请来的音乐老师。正当我给这件事弄得晕头晕脑之际，又是上尉一声喊，大家一齐转过头，电光石火之间，只见此起彼落，一只猛禽倏地攫住一头鼠辈，跃上石坪，又一纵身，挟着一股罡气，迅速飞往树林的深处。上尉跌足嗟叹，他偶尔一次没恪守住武器不离身的原则，就错失如此精彩的瞬间。他决定马上返回行李寄存处。

当初大家潜意识里大概都觉得，一座闹市中的公园，这么一个闷热的下午，不太可能会有什么鸟看。结果寄完行李出来，只有两个人带了望远镜。猫头鹰带了是因为她的望远镜非常玲珑，轻若无物，挂在脖子上只像挂一小朵云。岩鹭也带了，但并不能表明她的深谋远虑，就在上尉征询要不要拿上相机时，她挥挥手说不用了。想不到就是她这么轻轻一句话，人类从此损失了好几幅鸟类摄影的杰作。照我看来，岩鹭带望远镜只是因为那玩意儿早已和她的血肉打成一片，成长为她身体的一部分，断开就会生疼。这也可以解释，为什么火车上我们牌戏玩得神魂颠倒，她却轻轻松松抵抗住了这种诱惑，因为车窗外一瞥而逝的鸟影，全待她的望远镜来一一鉴定。

一场消磨时辰的闲逛，倏然演变成了真刀真枪的实战。我随上尉打车奔返行李寄存处，抄上各自的家伙，又火速转回公园。古人说亡羊补牢，未为晚也，上尉抖擞精神，向适才猛禽的没处蹑去。我却为他的前途感到担忧，因为现在亡的显然不是温里温驯的羊，乃是桀骜难羁的鹰。我往周遭巡了一遍，众鸟俱寂，冷清得就像散场后的剧院。看来这里形势已变，必须另谋出路了。我拣了一条小径行去，东张张，西望望，一只鸟影也逮不住。走至一处，鸟声忽起，抬头望去，上面是一块高地，树丛里隐约窜动着鸟只。这里视角不佳，正准备寻路绕到上面，忽有一物扑腾着翅膀，疾飞过头顶。我心头一跳，加快了脚步。等我转至一个大门口，却惊讶地发现，那地方居然归属于一个动物园。进去还要掏钱买票，我返身走开了。又在附近转了转，实在没什么鸟，望望那边，心头一阵发痒。于是下定决心，直奔园门而去，扔下三元纸币，就朝右手那条路行去。树上先找到一只柳莺，看它穿枝过叶三分钟，算是过了番小小的眼瘾。至于恼人的鸟种辨认问题，就付与叶稍的一缕风好了。两只乌鸫在那头拌嘴，无止无歇，想必又是为了今天谁该下厨之类的家庭琐事。忽一抬头，枯树上蹲着一只斑鸠。我顿生疑窦，方才那神秘的飞侠，莫非就是它所乔装？正自惊疑未定，转过身来，高树上一只矫健的身影，刹时跃入眼帘。我赶紧推进几步，屏住呼吸，举镜一瞄，结果跟它照了个面对面。但见它一袭淡灰的羽衣，双爪紧攀翠柯，身体略俯，站立的姿势蓄满了英气。带黄圈的眼睛，清光炯炯，仿佛正朝我脸上注来。它的伙伴先前表演捕鼠绝技，妙是妙矣，可惜迅如闪电，瞧不清楚容颜。现在它摆出力与美的造型，上下肌理全让你觑个饱，仿佛在表示自己的族类宜动亦宜静。对于那两只乌鸫琐琐屑屑的争吵，它不屑理会，只持守自己金子一般的沉默。就在我和它的眼神交会之际，我注意到它胸腹间泛出一种淡淡的，温柔的，晕红。这时一阵风吹来，它忽然拍翅飞走了。

现在不妨参观一下这座动物园吧，真是小得可怜，拢共不超过十种动物。几只猴子，两头黑熊，一只驼鸟，全都无精打彩，那副愁悴的形神，有如刚刚历经一场大劫。对着这几座废墟似的牢笼，我感觉从刚才生机勃勃的天地，忽然踏入了一片残山剩水。这时，那两只乌鸫的争论似乎也有了结果，其中一只离开同伴，迅速飞入另一块林地。过了一会儿，它打着哨音从我面前掠过，停在那头一棵树上。我看见它嘴上叼着几条蚯蚓，很明显，下厨的任务最终是由它担当了。不过它沐浴在夕阳的余辉里，翘首伫立，似乎颇有欣快之意。

天色渐渐暗下来，我离开园子，踏上返回的小径。一棵树上有只小鸟飞起来，绕了个圈子，又停回原来那根夭矫的枝干上。我熟悉它的身姿，这是一只北灰鹟。它是天真而敏感的鸟，看见树木抽出如此清新的绿叶，它会惊讶地呆立在那儿，久久不动，把眼睛睁得圆而又圆。青草在微风中细细波动，它也睁圆眼睛，仿佛在问：这是真的吗？苔藓会沾上露珠，小花要吐出嫩蕊，处处都有天机蕴藏，于是它的眼睛就只好这么永远圆下去了。这跟人类是多么不同啊，对于身边的一草一木，他们常常都是睁眼瞎。这时暮色虽然来袭，我还眺得清这只北灰鹟圆溜溜的眼睛。不过时间真的不早了，我得赶紧回去跟他们会合。

走回最初看见赤腹鹰的地方，除了上尉，几个人都在。刚坐了一会儿，一只赤腹鹰忽然飞停前方的树上。它风神俊逸，但羽色浅淡，眼睛还没镶上闪闪的黄圈，显然是一只尚未踏上社会的亚成鸟。它猛地在空中疾飞了一下，接着落停另一棵树上，开始俯头啄咬什么。仔细端看，原来是它刚才捕到了一只蜻蜓。这时，上尉在那头的斜坡出现了。我们赶紧打手势，示意他前方那棵树上有东西。上尉久旱逢雨，虽不至于眉飞，难免色舞了一下。他偷偷蹑过去，端起相机，瞄定了目标。赤腹鹰转眼食毕，动动翅膀，意若飞去。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，上尉快门是按下去了，然而手却打颤了。结果片子出来的效果，朦胧得像是少女的心事。事后据当事人回忆，他一鼓未能找到目标作气，再而衰，现在已经是擂第三通鼓了，终因力竭而手抖。这个事例说明了一个道理，如果你亡的不是羊，而是鹰，那么最重要的不是先去补牢，而是补身体。实际上此刻城市上空飘起饭香，我们的身体也真到了该填补的时候，于是不再耽搁，一起向公园大门走去。

七点半，火车准时开动。坐定位置，我们四个人马上掏出纸牌，开始了永恒的牌戏“锄大地”。这是硬座，夜，将会极度漫长，但我们有信心将厚厚的时间锄个对穿。人声嘈杂的缝隙里，漏过来猫头鹰含糊的歌声。她们几个在那边，好像在玩一个游戏，输了会有小小的惩罚。我的眼睛只盯着纸牌发光，没太关心那边的动静。不过我后来终于注意到，XP死活不愿亮嗓子，这件鸟类最爱做的事情，却似乎令他感觉不太快乐。他全部的快乐乃在于，细心地聆听对座那位穿军装的女孩富于磁性的声音。时间，永远都是最后的赢家，午夜过后，我们抛下纸牌，彻底向它投了降。猫头鹰早已声息全无，我们几个也歪在坐椅上，渐渐迷糊起来。只有XP还显得精神矍烁，因为军装女孩的语声还在像小溪一样轻轻流淌。夜色深深深几许，在这列东方不快车上，现在只有一个神秘的人影，在长长的车厢里来回穿梭。灯光照出他的脸，这个人就是小小隼。为了能换到卧铺的票，他正在进行第十趟的旅程。

四点三十分，终于有硬卧的乘客下车，我们赶紧摸上他们遗弃的床。四肢一平放下来，铁轮敲击钢轨的节律，铿铿复锵锵，刹时透遍百骸。那无比舒泰的震荡，令人恍惚飘在一片柔波之上。这时身体消失了，只剩一颗心，朦朦胧胧，沉向那无边的梦土。

[泽雉]

5．

响水岩，一个如假包换的名字，我们才走到她的府前，轰轰的水声就不绝于耳，顿时将一颗尘心洗濯得干干净净。响水岩其实是雷公山私密的女儿，不怎么对外声张。雷公山向众人张开怀抱，却让响水岩躲在自己的腋下，另外策划了一条山道，探出来只迎接有心的访客。所以我们到了这里，发现游人寥寥，都不免惊讶。抬眼望去，一拨一拨生鲜浓稠的绿意堆叠而起，联绵纠结，尽头处，耸立着一堵威仪的山影。风，不停拂拂弄弄，群籁于是参参差差，四面飘旋而来。风是一双善弹的素手，将我们全身的神经，挑挑又拨拨，抚成千百条舒缓的丝弦。这时，我们就从奔波百里的战士，一下变成了且听风吟的幽客。

这里惟有一家酒店，坐落在景区门口，而凭入住证明，就可以游览响水岩。我们订好了房间，一起去吃午餐。厅里只有我们这一拨人马，玻璃门外，是十分宽敞的露台。女服务员都穿着苗族服饰，煞是好看。电视在播放本地风物的介绍片，忽然出现红腹锦鸡的镜头，我们顿时尖叫起来。那些淳朴的苗家姑娘，心里大概会觉得奇怪。但这只是薄酒一杯，接下来的一件事，恐怕更会令她们惊诧莫名。菜还未上来，有人便趁隙踱到露台去。于是过不久，姑娘们就看见，座位上几个人瞬间像着了魔，霍地站起来，踢开椅子，抄起卸在桌面的家伙，像士兵听到紧急出击的口令一样，哄的一声，猛冲向外面。这一切，只因为露台传来了一句不可抗拒的咒语——“有鸟！”。只见一棵小杉树上，两只山麻雀并向而立，雌鸟紧挨巢窝，雄鸟略为靠外。它们凝然不动，神魂仿佛都飘到了远方，莫非是在共同缅想当初那相识相惜的美好时光吗？它们爱情的结晶，那蛋壳中的宝宝，想必快要诞生了。生命到了这个阶段，已臻圆熟境地，一切喈喈细语，遂属多余。记得在梵净山，我们见到的第一只鸟就是山麻雀。它停在一根电线上，那副朴朴实实的相貌，并未让我们的眼光逗留太久。不过现在看到，眼前这小两口居然给予了人类无比的信任，将甜蜜的小窝就安在人类屋檐的前面，举头三尺之处，心中就不由感觉温暖起来了。

这时上尉端起相机，准备将这幅琴瑟和谐的画面定格。筑巢材料里有一根长长的枯梗，伸出来挡住了画面中的雌鸟。岩鹭说：“小小隼，把那根东西拿掉！”这句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话，她居然自以为很妙，接着又说了一遍。她不知道一句话的表述，如果对方听起来介于玩笑与非玩笑之间，重复一次，天平马上就会向后者倾斜。于是片刻过后，我们眼前忽然杀出一支拖把的柄，狠狠刺向杉树，尤其对准其中一根枝条，轮番展开攻击，试图将之挑翻在地。这根拖把的持有者，显然没细心领悟岩鹭的话中所指，完全斗错了目标。不过也幸好如此，否则正确目标的高度，需要他将两支拖把的柄拆出来，接成一条长杆。这对小小隼来说，当然也不是什么难事，不过毕竟要耗费一点时间，难免会因此而错过了头三道菜。上尉拍了几张后，我们就不再打扰山麻雀的好梦，一起返回到了餐厅。

风水激响，午梦酣圆。等我醒来，四下瞧了瞧，三条汉子仍然僵卧如虫。酒店后面有一条小径，我决定去走走看。太阳照得远近一片虚明，空气中浮荡着暖烘烘的草气。转过两三个弯，眼前呈现荒旷的野地，一派高与人齐的苇草，芜蔓丛杂，顾自在风中偃仰起伏。一只鸟就这样停在草叶上，颤颤摇摇。它的尾部配合着波动的节奏，一直来回扭摆。这种自创一格的拉丁舞动作，优雅而轻柔，也不知它是从哪里学来的。它似乎马上察觉到了有人在偷窥，忽地飞到那边崖壁间的一棵树上。它的身体此时静止下来了，但其尾部，有如吃了迷幻药，仍一个劲地摇摆不停。舞蹈的欲望，竟如此强烈地贯透了它的身心。人类只喜欢追逐镁光灯，而它在这样荒芜寂寥的地方独舞，了无观众，却仍显得那么欣然自得。我正想走向前去，就舞学问题向它请益一二，谁知它翅膀一拍，忽然飞走了。这是一只山鹡鸰。山鹡鸰算得上是鹡鸰家族中的异类，它奋力摆脱了家族性的遗传基因，将尾部从上下点动一变而成左右摇动，从而摸索出了另外一条艺术道路。没进鸟会之前，这个家族中的另一成员白鹡鸰，就以其不同凡响的艺术气质，深深吸引了我。每当秋高气爽时节，为了能跟自己清瘦孤远的形象相匹配，我遂学那行吟泽畔的忧郁诗人，不时也到筼筜湖边踱一踱。于是就留意到，草地上常出现一种黑白两色的鸟，身材紧凑而流利，老喜欢跑一串一串的小碎步。它们的动作伶俐轻巧，尾部不停上下弹动，极富节奏感。我真的幻觉，它们就是从钢琴里变出来的小精灵，那一只只白键黑键，就这样在绿茵之上起起落落，奏出十足莫扎特的调皮音符。这时，眼前似乎已无路可进，想想他们也该睡起来了，于是就转身返回。

大家整完装，准备进入景区。临行又去看了一下山麻雀，雌鸟不见了，大概正躲在窝中坐巢吧，雄鸟只是调换了个方向，仍然像战士一样守卫在家门口。我们进了景区，走不一会儿，就发现这里简直是一个美妙的生态园。蝶蛾之类，宛如轻盈的游魂，时不时从眼前翩然飘过。蜘蛛啦，甲虫啦，如此等等，也都明目张胆，顾自在山壁上，苔叶间，一路兜兜转转，探探寻寻。一条通身莹碧的小青蛇，像是从《白蛇传》里游出来，小心地滑过道路，溜下坡去，继续新一轮的修炼。至于动不了的花花草草，更是五步一簇，十步一丛，一捉就有。这可乐坏了寥寥和小小隼，相机一掏，马上就沉浸到那微观世界中去了。

小径曲折而通幽，涧水白沫翻滚，一路喷珠溅玉而来。仰望山坡，树木层层叠叠，蓊蓊郁郁，尽是鲜碧交织着浓翠。奇怪的是，这样一大床崭新而厚实的绿毯子，竟始终不见一只鸟来踏足。这些来去飘忽的羽客，纵使正幽隐在苔痕深深处，也该略表地主之谊，给远道的朋友来一句婉转的问候语吧。山林而无鸟鸣，正如美人竟然失声，再怎么艳光照人，毕竟也是一种残缺。不错，鸟就是山的喉舌，山的愉悦心境，鸟会抛珠滚玉去倾吐，山的幽微心事，鸟也会一点一滴来泄漏。林中鸟鸣声声，我们顿时眼笑眉开，觉得此山面目可亲。如果众音俱寂，我们乃不免微蹙眉头，因为一座沉默的山，其内涵就有点令人捉摸不透了。此刻，我们一路行去，风景之秀雅，足供赏心悦目，但一鸟未睹，心里总不免忽忽若失。只有某种轻逸的魅影，有如希区柯克电影里的一片疑云，常在眼梢处一闪而没，等到定睛细寻，才发现都是一种黑色的大蝴蝶。这毕竟令人多少尝到了一点疑神疑鬼的趣味，也算是慰情聊胜无吧。

我们闲闲走了大半程，响水岩瀑布就快到了。我走在前面，溪石上忽然出现一只鸟，我呆了刹那，等意识到要举望远镜，它已经飞走了。精神松懈了一下午，结果状况一出现，反应就跟不上了。不过一瞥之间，我还是认出了它，这是一只小燕尾。往前走不一会儿，又一只闪现出来，不过它仍是受了惊动，倏然飞入路边的树丛中。我们听见其鸣声不断传来，就悄悄掩过去，向枝叶间仔细窥看。它蓦地窜到空处的枝条，上尉赶忙瞄定目标，一按快门，却卡壳了，试图再调整，它已烟云一袅，快速逸去。上尉大恨，小燕尾在溪流不稀奇，这个栖止于树林的画面拍下来，就值得炫耀了。这时瀑布的响声，已轰然在耳。再走不多远，就见一道瀑流飞挂而下，注成一汪水潭。上尉犹如苍蝇见了馒头，快乐得直嗡嗡。他很快解除束缚，下到潭中，站在激射的水柱下，承受鞭打。远看这个画面，他很像武侠电影里正在死练神功的某位男一号。不过我看得味同嚼蜡，逗留不多久，就开始返身往回走了。一只未长成的小燕尾，正俯身于溪流的清浅处，小嘴不停地挑挑拣拣。它果然是天真未泯，相信世界必定美好，一切无须设防，就这样近距离任我来细细打量。我想起自己的年少时光，也是这样无忧且无邪，于是益发觉得它风致可爱了。这时候，上尉不知怎么嗅到了气息，手提武器掩了过来。他跳到溪流干涸处，伏在一块大岩石后面，快门按得不亦乐乎。几个人也都围上来，一起欣赏他的打靶风姿。一支观鸟队伍配上摄鸟人，非常必要，不仅疑难鸟种拍下来方有案可查，更重要的是，我们如果对鸟儿暂时审美疲劳，就可以把摄鸟人当成另一种鸟来观赏，因为他们捕捉影像时的百般姿态，也是要线条有线条，要多俏皮就有多俏皮，足为我们凡庸的人生再添几多乐趣。我们等上尉直拍到小燕尾隐于暗处，不再现形了，才一起动身向前走。不过刚前进一段路，又看到了一对小燕尾，雌鸟正在溪流间跳来跳去，显得兴高采烈，雄鸟则沉静地守在一旁。这只雄鸟看起来表情凝重，似乎对伴侣的那种活跃劲头充满担忧，害怕她会一朝离去，于是下决心严防死守，紧跟不舍。小燕尾是注重简练风格的鸟，它摒弃了别的燕尾那种浮夸的长尾巴，而对自己的严加裁减，使之短得恰到好处。小燕尾的语调也较收敛，不那么锋芒毕露，听听白冠燕尾的锐鸣，就像是小提琴手使劲以弓刮弦发出的断续高音。灰背燕尾的鸣声也带金属质地，不过较白冠燕尾圆润，有点像管乐器吹出的短句。这对小燕尾渐行渐远，我们也就继续往前，这时沿路的花叶已落上了一层薄薄的暮色。

我们走到一个亭子，一起坐下来休息。对面的山壁间，有一道细长的瀑流，瀑水冲到溪中，翻涌起丰富的白沫。岩鹭抚着大腿，再度对自己明天爬雷公山的前景表示担忧。我腿部的酸痛，此时已大见好转。她却因为当初管束不住激情，放纵一双脚在梵净山疯狂跳舞，结果散场之后，空乏刺痛一起摸上腿来，愈演愈烈，终于酿成今天这种不可收拾的局面。张潮《幽梦影》曰：“蝶为才子之化身”，这里的天空，有那么多才子飘来飘去，把个寥寥追逐得心花怒放。小小隼兴冲冲地跑来，手里揣着两枚红果。他因红嘴相思鸟而惹出的满腹愁情，看来已给这里的虫虫草草消解殆尽了。

酒店前面有一条水渠，灌草丛生，那是红尾水鸲的乐土。走出景区门来，闲着无事，就倚在栏上看那几只水鸲或飞或停。对于当天的晚餐，我的记忆已经有点模糊了，唯一印象深刻的细节，是饭后大家分吃景区门口买的西瓜。我刚努力吃完一片，隐约感觉身边有异，忍不住瞄了一眼，赫然发现桌面上已齐刷刷码上了三块西瓜皮，而它们的主人猫头鹰小姐，正在安安静静地生产第四块。从餐厅出来，要经过一条露天走廊，廊上挂着两排灯笼，朦胧晕红的灯光透出来，酿造出恍惚若梦的气氛。于是在这样远离尘氛的地方，脚步轻轻走过，像走过一座天上宫阙。我们二楼房间外面，设置了一条长长的坐廊，下面那条渠水，日夜川流不息。他们三个人早早熄灯上了床，我还坐在廊上出神。天幕黑沉沉的，爽风拂拂吹来，吹得人都快有了变蝶的感觉。过一阵子，倦意终于袭来，我就在盈耳的水声中，关起了房门。